无盐被迅速地转至酒楼的一间客房内,张迁流和奚我后也紧随其后。当看到无盐直直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时候,张迁流的心像千斤重似的瞬时沉了下去,身体不由往后一跌,幸得被站在他身后的奚我后一把扶住。
那面白如纸的样子,分明是伤得很严重!
大夫赶到后立马脱去他的外衣,鲜血已经晕染开来,伤口还在不断地出血。
“大夫,他怎么样?”承欢看着他脸色苍白,语气焦虑地问道。
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不偏不倚,正好刺中了心脏的地方。”
“啊?”她倒吸一口气,又将目光放到无盐身上。只见他原本俊秀轻佻的面庞被一缕痛苦遮盖,不复往日的神采。怎么会这样,他一向是游戏人间的,不可能就这样匆匆了结了生命的。
他怎么会舍得,怎么会甘心?!
“那还有没有办法救?”张迁流一把拉住大夫,急切地问。
还没等他回答,一旁沉默的皓天便冷冷地发话:“要是救不活,你就下去陪他。”
大夫听后惊恐地领命,双手哆嗦着为他疗伤。
那大夫上完药后又去写了药方熬药,“皇上,老朽实在是尽了人事了。能不能活就要看这位公子的造化了。”
可人眼神凝重地看着这一切,随后挪了几步上前为他把脉。
见可人眼中的光芒微微一动,承欢似是看到了一丝希望地道:“可人,他有救吗?”
可人将他的手放好,站起身,道:“嗯,有我在,你们放心吧。”
见他说得这么笃定,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那这药……”
“这药方放下,我会有办法医好他。”他淡淡地回答。
“皇上,那我们先走吧。明日还要去安阜山,还有很多事宜需要打点。”司马楚儿在一旁低声道。
皓天看了承欢一眼,示意她和他们一起走。
“我要留下来陪他。”她的声音很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皓天却也不逼她,只淡淡地道:“早点回去,明天准时出发。”
兴许是看在她和无盐都救了他一命的份上,他不同她计较。
房间里只剩下承欢和上官家的死四人。
“张总管,麻烦你亲自去煎药。”他把药方拿起来递给他。
张迁流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开门出去了。
“奚,你帮我去门口守着。”
“你有什么办法?”承欢迫不及待地问道。
“为他输入真气,续命。”
“续命?难道不是救命吗?!”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已经盘膝坐到床上的上官可人。
他把无盐扶了起来,道:“我没那个本事,但我师父可以。如今我能做的,就是为他输入真气,不让他在今晚就一命呜呼。”说罢伸手在他背上一击,源源不断的真气随即灌入他的体内。承欢凝神看着,只见无盐苍白难看的脸上渐渐恢复了红润,她心里吊起的石头缓缓落下。
片刻之后,终于运功完毕。可人把他放平在床上,下来时脚步却有些虚浮。承欢上去扶了他一把,“你怎么样,是不是消耗体力太多了?”他原本身体就不那么好,羸羸弱弱的风一吹就能倒似的,如今一下子损耗了那么多内力,能没事就真神了。
可人摆开她的手,声音有些吃力地道:“你到外面帮我看着门,我去洗脸。”
承欢被他的话愣了愣,“你怕被我看吗?”
她看着他,眼神如此平静。谁在乎他的容貌怎样,不管他长成什么样子,他都是他,没有丝毫影响。
可人的汗水已经顺着脖子流下来,在她的注视下,半晌才道:“对,我怕被你看。请你出去。”
冰冷的语气,毋庸置疑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承欢听出他的不悦,便不再强求,转身就要走。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公主,少爷,皇后娘娘派奴婢来送些金疮药。”
承欢把门打开,见送药来的奴婢看上去很是眼熟,她接过药,道:“代我谢谢皇后。”
“是。”她乖巧地应着,又探头对里面的上官可人道,“少爷,二少爷他没大碍了吧?”
上官可人看了看她,道:“嗯,没事。”
“她是谁?”怎么会叫得如此熟稔。宫里的人叫他们通常都会带上姓氏的。
“原本是我们府中的丫鬟,叫杨柳,后来被皇后娘娘要过去了。”上官可人的语气微弱,一看就知道是勉力支撑着站在那里。承欢也不敢上去相帮,只好点点头走出去。出了门想叫奚我后进去服侍他,却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奇怪,刚刚不是让他守在外面的吗?居然敢擅离职守。左右张望了一阵,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一男一女特意压低声音的交谈,她走过去,一看才知是奚我后同刚刚那个杨柳。这个杨柳曾经跟着司马楚儿一起来过紫阳宫找她,怪不得她会觉得眼熟了。
虽然很不想打扰这对情侣的柔情蜜意,但是上官可人需要人照顾。他出了那么多汗,体力已经明显透支了。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他们的方向以吓死人不偿命的高分贝喊道:“奚我后,过来!”
次日天还没有亮透,所有人马就已经全部准备好,去安臣别院接先王的遗体。张迁流和奚我后则留下来照看上官无盐。原本奚我后是执意要跟在上官可人身边寸步不离的,原因之一是这是老太君的指示,之二则是昨天晚上可人消耗体力过多,不陪着主子一起他不放心。然而在承欢向他保证绝对会无时无刻不照看着他不让他出一点岔子以后,他才安心地留了下来。
清风古道,所有人都穿着素白的丧服,一路行来县里的百姓也都无一例外地穿着清一色的白衣,静立在两旁默哀。
从驿馆行了一段路就到了一座安静古朴的院落前,白色的墙,墨绿的砖瓦,门前还有小片的菜园用竹篱笆围着,处处透露着农家小院的风味,这个地方就是安臣别院。说它是别院,简直就是太抬举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住在这里实在是太清苦太偏僻了。
皓天从马车上走下来,一身白色的丧服给他原本就冷酷的脸上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他的身后依次跟着皇太后,皇后,怜妃,云妃。因为承欢代表的是阮华公主,所以她侍奉在皇太后身边。
县令官在一旁哈着腰领路,当面前出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时,他对皓天道:“皇上,这是先皇的近侍,张傲。”
那男子脸蛋干净,衣着素雅,神色卑微,在县令介绍完后上前道:“奴才参见皇上。”
皓天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是从宫里出来的吧?”那尖细的声音,一听就知道不是个正常的男人。
“是,皇上英明。”张傲忙奉承道。
皓天也没多看他一眼,径直往前走。
来到临时搭建的冰窖里,寒冰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皓天继续往里面走,一直走到一尊棺木前。他停下脚步,俯身看去,记忆深处的那张陌生的脸庞就在此刻呈现在他的面前。四岁,他离开他的时候,留下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看着躺在里面的人,他的心情却异常的平静。甚至,还有种解脱的快感。
身后的人围着棺椁慢慢地转了一圈,一一瞻仰着他的遗容。太后十几年没见自己的夫君,今日再见却是在这种场合,实属凄凉。不过承欢抬眼望去,却未见她脸上有什么悲哀之色,只是平平静静地绕着走完,连看也没多看先皇一眼。难道皇室的人都如此冷血吗?她心里默默哀叹一声,自己,不也是这无情冷血的皇室一员?这种身份真是让人十分无奈却又难以摆脱。
偷偷地瞥了眼已逝的先皇,只见他脸型长长的,留着一把胡子,双目紧闭,似乎走得很安详。他的体态有些发福,看上去一点帝王的样子也没有,眉目间的祥和让人觉得他就像个普通的农家大叔。也许,他真的已经由一个王者转变成了一个平民百姓,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过着属于自己的闲散生活。
走完一圈后,皓天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只一挥手,几个侍卫立马上前将棺盖合上,然后一人一角抬着往外走去。
出殡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长龙缓缓地向安阜山行近。乐师所奏的旋律哀婉凄凉,绵绵长长直入云霄,直可以令闻者伤心,黯然泪下。
来到安阜山脚下,皇亲国戚们都从马车上下来,在山上下来接应的侍者的引领下,徒步上山。安阜山不算险峻,但巍峨壮观,放眼望去树木青葱,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可人。”承欢悄悄溜到他身边,望着周边的景物道,“这里就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上官可人一步一步地走着,只平淡地提醒道:“注意脚下,山路不好走。”
可人总时不时流露出对这里的不满,而且涉及安阜山的时候他也多半选择回避。兴许这里有许多令他不愉快的回忆,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吧。
承欢无奈地眨了眨眼。她很想多了解他一点,了解他的生活以及过去。虽然这些看起来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每次他主动提到关于自己的事,她都会很开心地听下去,一心一意想要为他分忧。这样的念头她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样真正关心一个人,在乎一个人……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蓝衣翩翩,头戴面具的少年,或许天生就能令人产生很强烈的保护欲吧。
见她好久不出声,上官可人便道:“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带你在山上走走好了。”
“好啊!”承欢听他这么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啊,对了。怎么没见你师父下来接驾?他好大的架子啊。”
“他一向如此,清高,孤傲。”上官可人淡淡地回道,语气里不是对师父的崇敬,而是带着批判与否定的意味。
连皇上亲临都烦不到他师父亲自下来,这清明玉,果真不同一般哪。再看看可人,淡淡然然地昂着头朝上走着,气质如兰情绪也少有起伏。清高,孤傲,嗯,果然是有其师父必有其徒弟。承欢暗想着,她现在对他那位师父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青翠的山林在吱吱喳喳的鸟鸣声中显得更加寂静,先皇的灵柩被稳稳地抬着走在最前面。长长的人龙将山路点缀成白色,一眼望去竟望不到头。
不知又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座道观。道观正中的匾额清晰明了,上书“明镜非台”四个大字。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这时候,道观里走出一位青衣长者,虽然年长,但眉目之中的俊秀却无法掩盖,冥冥之中透着无限的神韵。想来他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迷倒万千少女的美男子。
话虽如此,但他朝他们走来的时候,那眉眼之间的犀利却是异常分明,这种犀利出现在这样的脸上不免让人有些胆寒。
“贫道清明玉,参加皇上。”浑厚的声音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抑扬顿挫,中气十足。
他就是传说中的清明玉,上官可人的师父!
“清道长不必多礼。”皓天道。
清明玉也没多说什么,直接道:“请随贫道来。”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跟在他的后面,绕了几个小小的山头再拐了十八个弯,方才走到一座豪华的陵墓面前。
“皇上,就是这里了。”他指了指陵墓道,“所有事项都已经打点妥当,先皇的遗体随时可以入葬。”
皓天的眼中夹杂着些许沉重,放着先祖留下的帝王陵不要,跑这么个荒山野岭来大肆修建的陵墓,究竟里面是怎样的别有洞天。,
“进去看看。”他沉了沉声,迈步走进去。
陵墓里面四壁光滑,脚下是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不远处有一道阶梯,沿着阶梯走下去,转了几个弯,忽然间柳暗花明又一村般地让人眼前霎时一亮。
金砖,四周环绕的和脚下踩踏的,全是耀眼夺目的金砖!照得人的脸颊都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宽敞的墓穴中央摆放着一樽水晶制的棺材,精雕细琢的花纹每时每刻折都射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璀璨光芒,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它都是那样庄严高贵,让人不可小觑。
眼前的景象足以令人窒息。走近水晶棺,周围堆放了大大小小的珠宝玉佩,厚厚的积了一层,五光十色地簇拥在一起,熠熠闪光,争相辉映,那种富贵与奢华无需言语形容,只让人由衷地发出唏嘘之声!
水晶棺造得晶莹剔透,渗透出一层朦胧的光泽,想必是经由无数能工巧匠之手才能打造得如此玲珑有致。
“这尊水晶棺怎么造得这么大?”皓天身后的云妃突然问道。
是啊,所有人都发现了,这副棺材造得太过宽敞了,足足能容纳两个人。
“咦,还有一件袍子在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承欢向前探了探身子,果真工工整整地摆放了一件长袍。
“这是先王最喜欢的衣裳。在他退位的那年就已经将它放进来,作为自己的衣冠冢。”清明玉解释道。
承欢伸着脖子想将那件袍子看得更仔细。不知道为什么,她越看越觉得它眼熟,在脑海中总有那么一个模糊的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素净的白色,上面还绣着雅致的银丝花纹。这件华裳做工上乘,在水晶棺中闪耀着丝绸的光芒,叫人看一眼便深深地被它吸引住,无法再移开目光。难以想象能配得上这样一件衣服的人应该拥有怎样的英姿与气质。不过,这既然是先皇看上的,那么不管它配不配,都只能属于他,做他的陪葬品。
“先王此举,意味颇深哪。”太后突然深深地感慨道,“在退位之际立下衣冠冢,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皓天一眼。
照太后的意思说,先皇这么做是为了彻底了断他帝王的身份,昭示着先帝皓澜已死,如今活着的只是一介草民。
皓天冷着脸,侧着头淡淡地凝视着那件长袍,不语。
等了好久,他才道:“将先皇葬于此处,当真是合了他的心意,他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入葬吧。”
厚重的墓门缓缓地合上,一代帝王就这样被葬在里面,与世隔绝。
尘归尘,土归土,一生飘萍,便是曾经的王者也要在此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