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那一池温泉,大理石的池面让冒着热气的池水氤氲迷蒙,池子四角金黄色的游龙戏凤铜壶里不停地流淌着温泉,瑾肃就靠着池子的一边闭目养神,浸在水中的他只露出精瘦的****上身。
我悄声立在他身后不远处,全然觉着陌生。不为那些难以抹平的过往,只为天一亮,他就不再是我的瑾肃….
“墨染,我闻到了你的香气…”瑾肃没有动,只是低柔地说。多少次深夜难眠之时,他就是这样搂我入怀说:“墨染,我闻到了你的香气….”我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便没作声答话。“墨染,过来!”瑾肃侧了侧头,嘴角溢出一丝微笑。
瑾肃的那种极致的慵懒和略微的柔情总是我最为魅惑的蛊,纵然有再多的委屈和不满,仿佛都可以淡化其中。我走近他身旁,在池边备好的锦垫上坐了下来,纱裙的边角拖在池水中,最终钻进了水面,在柔和的灯火里和散不尽的蒸腾雾气融为一体。
瑾肃握起我垂着的手,浸在温泉中的他,终于比平日里要温暖了一些。我看着他将我的手心舒展开来,那些还沾着血迹的伤痕让他眼角眉梢挂满了怜惜的神色。“墨染,这是…”
“瑾肃心疼么?瑾肃还在乎墨染的这些琐事么?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声音哽咽,我忍不住伏在裙裾里哭泣。长长的发丝滑在瑾肃的肩头,犹如我那么沉重的依托,终成空。
“墨染,当日你我第一次翻过高墙踏进这里的时候,你义愤填膺地谴责王爷劳民伤财,你还记得么?”我一边抹去颊上的泪滴一边点头。
“母后说,我娘生下我的时候,我便身体孱弱,娘生下我不久便去了,我一直由母后抚养。父皇和母后对我疼爱有加,他们下令任何人都不许提及我娘亲,只说我是母后嫡出,自幼和皇兄一处长成。封王之后,母后才将娘亲的画像交给我,她说那是娘亲唯一留在这世间的物什,是父皇为她生前所作,也就是昔日你在书房看到的那幅画卷,那个颔首而行的女子,便是我的生母!太医道我体质阴寒,每日必要温泉暖身驱驱寒气。这就是为何宫里的殿院和王府都花了这么多心思筑这温泉。当然,除了皇兄和母后,无人知晓,也包括韵瑟。墨染你晓得么?我多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不靠这温泉来驱寒,也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向其他任何世间男子一般,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浸润心田的暖意!”
“瑾肃,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此时不问,”我抬头望了望已亮了一角的苍穹:“只怕再无机会。”
“你要问我,我心里爱着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是么?”瑾肃望向我,无比坦诚。
我点头等待着瑾肃的回答。
“现在问,已经没了意义….”瑾肃缓缓松开我的手,看向东方渐渐晕开的明亮。
“那个叫‘天恩’的女子,是么?”我感觉这每一个字溢出嘴角都有如万剑穿心。
“天恩….天恩….”瑾肃苦笑着摇头:“她的心里,怕是永远都不会有肃…”我缓缓起身,将他从绵长的思绪中拉回:“明日,就该称您为‘吾皇’了。天就要亮了,还是略微歇息吧!”说完便要离去。
“墨染…明日你和韵瑟一处入宫吧!”他这样说,我迅速回身:“我不会入宫的。”坚若磐石,冷如生铁。“难道要回纯阳么?”瑾肃冷笑起来:“孟墨染,你忘了,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如何还能回去安然做孟家金贵的三小姐待字闺中?”
他的话像是芒刺一般,让我一时间有些窒息。我扬高了声调:“是,真是庆幸,我昔日是王爷的女人,今日便要成尊贵无比的后宫贵人了!是不是应该对着我孟家的宗庙祠堂三拜九叩、感激涕零啊?”
“墨染…”瑾肃的语气软了下来。想到就要被宫墙隔开,我便也不忍再同他置气,于是换上了笑脸认真地说:“瑾肃,不管你是否真的爱过墨染,请一定要记得,墨染是那么认真地爱过你。不是那个姬妾成群的敬王,也不是即将登上龙位的天之骄子,而是那个手心微凉、慵懒调笑的苍白男子,是那个随我回纯阳扮我夫君、拥我入睡、要随我天涯远走的瑾肃!他是我的夫君,我宁愿相信,他曾完全只属于我孟墨染。虽然短暂,虽然再也无法继续,可我已经知足。宫墙对我来说是深牢大狱,这一点我的夫君定然明了。我会回到锦绣,那个我们初识的地方安度余生。从此,不要再来找我,让那六宫粉黛的轻歌曼舞驱逐掉你脑中那段属于墨染的记忆….”
“墨染!”瑾肃忽而用力拉住我的手将我拖入了池中。水花四溅,我就这样被他紧紧抱在了怀里。溅起来的水珠顺着我的发丝滴落。瑾肃将头抵在我的脖颈之处,我反手抱紧了他,任思念的愁绪蔓延。两个分明紧紧相拥的人,却有了天涯相隔的伤怀。从此,是不是,孟墨染只能是你的路人?瑾肃,我的相公啊….
那日清晨,在恭迎新皇入主的喧天锣鼓声中,我坐上了侧门外预先备好的马车离开了王府。我一次次不舍地回头,想要努力记下这座恢弘的府邸。是这里,有我和心爱之人所有的印迹,也是这里,埋葬了那个懂得悲喜的孟墨染,只剩下一个再无杂念纷扰的淡然女子。
独自一人坐在“咿呀”作响的马车里,才发觉帘外透进来的朝气是那么湿寒。泪滴挂在脸颊,我抱着双臂缩成一团,却把所有罪责推给了深秋的凉意。对,一定是,是这季节太萧索,惹我落泪。也是方才在池水中浸透了,所以此刻才会凉到了心肺。
一遍遍地念着瑾肃方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墨染,我会想你的….”这也是他拉我下温泉唯一说的一句话。一字一句,镌刻在了彼此的心底,像是还未晾干的花茶,稍一碰触,便轻轻溢出香气来。有他这一句,我便已知足。所以,我没有再回莺啭阁,而是直接让他派人送我去锦绣。我知道桐深还焦急地等在那里,却不能再回去了。因为我知道哪里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她和我不同,原就像是攀援的凌霄花,有枝可依方能繁盛艳丽,而我孟墨染,终于成了浮萍野草,随遇而安即可。所以,我将她托付给了瑾肃。我对他说:“瑾肃,桐深你要帮我好好照顾…”
锦绣已经关了很久,门前都积了厚厚的灰尘,开张时挂上去的鲜红缎带还在瑟瑟秋风中努力挣脱着匾额的束缚。街衢上的店铺差不多都已经开了,看到如此豪华的马车停到了这家神秘莫测的绣房前,不禁都围上来看稀奇。今日我穿的是一身素白的衣衫,也不再用任何东西遮挡我妖娆的紫色胎记。挽着贵妃髻,那花纹也似活络了,生出了些许的柔美,不再那么突兀,以致于吓到别人。
我抬脚踏上青石台阶,灰尘扬起,落在我的绣鞋和裙角。白皙的手指触过漆红色的门框,落满格子的灰趁机钻入指缝,我抬手吹落它们,继而看向身后那些奉命随我而来的侍卫。为首的侍卫看我淡淡的点头便已知晓我的意思,他恭敬地点头:“是!”然后亲自打开了落灰的店门,侍从们便开始归置打扫。
围观的人群传来私语窃窃,纷纷猜测着我到底是什么来头。当日匆匆开了这绣房,没多久便关门大吉,如今又带着这么多的仆从,坐着如此华美的马车重新归来。我听到了,却也没心思解释任何。或许,从今往后,他们会彻底失望,因为我或许要在这小铺子终老,不会再有这些尊贵的人给我庇护。我甚至在猜想,那个时候,他们这些人又会如何看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