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回去吧。”我轻声招呼着她,也不晓得该如何做下一步打算了。本想去找夜行,可是宫主好像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早早就断了我寻求帮助的念头。可是,如果应了他,我想,我只有死路一条。
不自觉地叹了一路的气,音婵也是看惯了眼色的人,并没有多问,任由我去了。回到冰殿,我没有胃口,只是支着头坐在窗前看外面繁密的雪沁,脑子里一片空白。抬眼打量周围,像是做梦一样,恍然间问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到了这里。
“音婵,你说,我要是入了绝明宫,还有没有机会走出来了。”心下知道答案,还是想确认一番。站在我身后几个时辰的音婵都未曾挪动身子,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没有踏入绝明宫时,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然而,求生是人的本能,谁都不会像丢弃糟粕一样践踏自己的生命。这样一来,咬咬牙,就过来了。”她的声音竟然多了份柔弱,好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弱女子,谈论的不是泣血的过往。
我不再发问,泪珠滑下脸颊。我想,一定是我花了眼,不然,泪眼朦胧中我怎么会看到瑾肃,他一身的黑衣坐在沁雪丛中,脸上难掩戏谑的表情,修长的手指摘了一片沁雪的叶子送入薄唇,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摊了摊手:“墨染,怕了吧!”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有了想要夺窗而出掐死他的想法。
晃了晃脑袋,再一看,殷红的花丛中空无一物。怅然,失落,也有恨意。倘若不是他的绝情和敷衍,倘若不是他的帝王身份,此刻说不定我们扬鞭策马携手天涯,何苦我会落到这步田地…
心里压着事情,我便这样呆坐了一整日,昏暗的光从远处慢慢地弥漫过来,就像爹爹在洗砚池中滴落了少许墨汁一般。遇事从来不慌张的我是第一次没了主意,除了叹气发呆,别无他想。
“宫主….”音婵的声音带着颤抖和万分的恭谦,我慌忙回身,便看到了面色过于苍白的严肃老者。朝窗外一望,白衣玉使像是落雪一样点缀在殿外,而我竟然没有觉察。站起身,弯了弯腰就算行了礼。宫主也没计较,朝音婵挥了挥手,音婵垂着头退了出去。
“现在还没有改变主意么?”他直视着我,更像是命令。我挪开了视线,不作回答。
“从小,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熙攘的人群里随着人潮凑热闹,而不是走到哪儿都被人看做妖怪。你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无比羡慕风光出嫁的大姐二姐,渴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给府里的人看看你多能耐,你更期望能让你爹以你为荣…而这些,都被你归罪于你脸上的胎记。我,没有说错吧!”宫主一连串说了这么多,字字捶在我的心上。第一次有人如此****地打翻了我心里的小坛子,释放出我十多年的怨气,让我心虚得都无从否认。宫主继续揭我的底:“你难道不想让那个人对你刮目相看?”我知道他说的是谁,而此刻我不想让自己像烈日下扔在沙堆里的鱼一样任人戏弄,我想保留最后的自尊。深呼了一口气我泛起了笑意:“我知道自己的深浅,也大概知道绝明宫是个什么地方。我还有很多的心愿,如果死在了那里,会有太多的遗憾。“
“你应该想的是你如何活着走出来。既然要你去,自有去的道理。你本就该是过着这样的生活,而不是混在那些肮脏的行尸走肉堆里。”
“可是….”我还要说下去,就被他打断了。他朝着窗口挥了挥衣袂,窗口外略暗的夜色中泛起了一幕幕的场景。我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幕。幻想中的地方,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生活了十多年的纯阳城,有最疼我的爹爹、云姨和小虫的孟府!然而,我看到的场面却让我连哭泣都忘记了。我的房间积了厚厚的灰尘,院落中云姨打理的花圃早已铺满了荒草。我回头焦急地望着宫主想要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宫主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再次回头,看到的便是满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小虫,他的手筋被人挑断,皮开肉绽地躺在街衢的一角,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阵议论,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帮他。
我攥紧了拳头,却看到了下一个幻像。云姨嘴角溢出血迹,还没喝完面前的粥便断了气,送粥给她的是大嫂的贴身丫头环艳,大嫂差她来伺候生了病的云姨,却在粥里下毒要了云姨的性命。小虫冲上去哭喊着抱住云姨,继而愤怒地冲上去说要杀了环艳,碰巧管家带着人进来,环艳说是小虫下的毒,管家没问青红皂白便让人押了小虫出去。
幻像还在变换,我也渐渐弄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嫂的叔伯在爹爹的寿宴上看到了贺寿的云姨颇为动心,便趁着四下无人糟蹋了云姨,而这一幕刚好被小虫看到,小虫扬言要告诉爹爹,便埋下了祸根。大嫂知小虫和云姨随着我的离府早就失了势,丝毫不会惧惮,刚好云姨受了委屈之后一病不起,便与管家合谋唱了这一出扫清忧患。
幻像的最后一幕,又落到了可怜的小虫身上。他眼中渗着泪滴,怯懦地看着这些丑陋的人…我颤抖着双唇,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下去。宫主收回了幻像,并不着急说话,只是置身事外地看着过分悲痛的我。
“现在,你还是坚持要离开么?倘若是,我可以让人送你出云宫。”宫主的声音丝毫没有悲喜,我甚至怀疑他的心真是石头做的。
“不!我决定留下来了。”我抹掉泪珠,跪在了他脚下。这一跪,我不再是云宫尊贵的客人,而是俯首称臣等待差遣的侍从。“宫主….”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想提出请求。
“多少年没有人在云宫落泪了,这是第一次,也要是最后一次。不要想着让我去救你的小虫,云宫里没有人会有闲情逸致做活菩萨。”他的话立刻将我抛入了寒潭,原是要声泪俱下地请求他帮我救救小虫,现如今,倒成了自说自话的荒诞。
“孟墨染!”我抬眼,看着这个苍白的男人像神一样立在眼前,不,不像是神,而是像炼狱里极近残忍的嗜血幽魂,丝毫没有七情六欲,没有人的味道。他抬了抬手,细长的指端触及我的额头,瞬间的灼痛散布周身,我甚至感觉一根锥刺深深地扎进了额头一般。伸手摸了摸他碰触过的额头,果然,冰面上的自己多少有了些不同。白皙的眉心多了一块印记,这印记我在云宫处处可见,是沁雪的图案,一片殷红。
“怨恨充斥了你的神魂,终有一****会得以救赎。七年为限,如若你死在了绝明宫,那也是你的命数,怨不得别人。”闻言,我轻轻点头,脑海中全是云姨惨死、小虫流落街头的凄凉。我发誓,总有一日,我会那些伤天害理的人血债血偿!
宫主离开之后,音婵扶起跪在地上发愣的我。看到我额头上的沁雪图案,她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好似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望着她额前的沁雪图案,再看看一脸木然的自己。
青衣的沁雪图案是青色,白衣玉使的是明黄色,四圣的是淡紫色,而宫主和二宫主,却通透而晶莹,像冰菱一样嵌在额前。夜行说过,入绝明宫的人,都要被种上沁雪的图案,鲜亮的红色,是最低贱的象征,也算是无形的枷锁。一旦有了逃离云宫的想法,在踏出云宫严寒的那一刻,沁雪便会在骤然升高的温度里迅速扩散,逃不出多远,就会变成一滩血水,连尸骨都无法留下。
断了后路,反而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我不再像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囚,等待着监斩官的施舍,我决心要做的事情,就是报仇!不想再做自怨自艾的卑微皮囊,如今我想要的,是将那些篡改我命运的人捏在掌心,掌管他们的生死去留,像捏死臭虫一样看着他们四处逃窜的垂死挣扎。
面上泛着寒光,不再理会音婵,我夺门而去。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这就意味着霓云圣就快要来接我了。入了绝明宫,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踏出来,虽然抱着满腔的恨意想要给云姨和小虫报仇,这一刻脑袋里却乱作了一锅粥。我需要理一理,不被打扰,不被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