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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雨起太行(二)

天刚放亮,段不平便埋了那殿内死者,收拾行装,背着那受伤姑娘回到行马谷来。

一晃三日已过,段不平日日早起与那姑娘喂服生血滋补的草药,祛毒活血为次,说也奇怪,那毒力竟自行减弱乃至消弭。那姑娘虽一直昏迷未醒,然三日间,面部血色逐渐恢复,双唇也由酱紫之色转为青紫,复为淡红,那肋下伤口也消了肿胀,缓缓结了痂。到第四日清早,待段不平再去探视,只见她双颊红润,泛着光泽,双唇丹红,娇嫩欲滴,直教人不觉心生怜悯。一探其脉络,但觉其体内真气旺盛,流通顺畅,想不日或可苏醒。段不平心头一喜,即操起墙边弓茅刀器,掩门而出,悠悠奔后山而去。

转眼已是午后,段不平回到行马谷来,只见左肩挎着弓刀,左手持着长矛,右手却是拎着一只野鸡,一只山兔,背后还负着一鼓鼓囊囊的包裹,脸上自是欢喜。那行马谷中沿着沟涧建着两间茅房,一小间带着烟囱,显是灶房,另一间是这灶房三倍大,中间合着双扇门,便是住所。两间茅房环向而建,草盖泥坯,简陋之极,然中间环抱一片空地却是扫撒的干净,显是主人家倒是过得从容细致。

段不平放下一应物事,半柱香功夫,一锅草药已是煎得滚烫,即倒出一碗,小心端着,向那大屋走去。他右手推门,左脚抬起迈进屋去,却还没落地,只听见“嗖”的一声响起,一物事从腹前飞过,“啪”地钉在了门框上,不禁吓了一跳。待定神看时,却是一雪棱镖钉在右手边,已有入木三分深。

即又听见一女声道:“臭流氓,快滚开!”声音倒有些颤抖。原来那姑娘已然醒来。段不平也不理会,仍旧慎步入得堂来,生怕那汤药洒出。既放在桌上,转身看那左厢房中,那姑娘依坐在床角,拥被盖住全身,只露面部在外,却是秀眉微蹙,黑目圆睁,楚楚可怜。

段不平道:“姑娘果然醒来。那汤药我就放在桌上,是滋阴补血的药物,姑娘待会起身趁热把药喝了吧。”说完,微微一笑,双手作揖,旋即随手带门悠然而出。遂又来到院中,取出刀来将那兔剥皮,鸡褪毛,开肠破肚,复又聚石支灶,聚柴生火,架锅添水,将那山兔分成数块,一并取出包裹中采来的野山菇、野香菜,投入锅中炖起汤来。那山鸡原本烤着吃方才入味,遂又另升一堆火来,将那山鸡整只穿起,架于火上。

诸事完毕,时以日薄西山,一勾银月悄然挂于东南天上。段不平搬来木桩,蹲坐在火篝之侧,卷了衣袖,擦拭额头汗珠。但听见身后传来门蠹转动之声,转身来看,见那姑娘正扶门而出,此时却是盘了云髻,换了女装。只见她身着粉红色薄绸半袖,胸前勾着一簇荷花,那荷瓣嫣红,荷叶碧青,针脚细密,栩栩如生。那姑娘缓缓向他走来,也不见生,移木桩在火篝边坐下。

那姑娘探身向那锅边嗅去,赞道:“好香的肉啊!”

段不平回道:“秋日的山兔,肥得很。”说着向那姑娘看去,却见她也看着自己,一时间四目相对,但觉得那一对眸子如黑珍珠般闪亮,又如一眼深泉,蕴含汪汪清水,呼之欲出。不禁让段不平心中一荡,急将目光转向锅中。

那姑娘似乎并不在意,接着问道:“这是在哪里?”

段不平回道:“行马谷。”

那姑娘自言自语道:“原来还在太行山中。”复又问道:“是你救的我吗?你竟然能打得过高……那邪镖妖盗?看不出你武功比她还高。”

段不平回道:“我只是一走方郎中,并不会半点武功。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怎么逃脱的吗?”

那姑娘道:“我只记得在半山腰上与那妖盗打了一架,她武功太高,我敌他不过,反而被打成重伤,随身财物和祖传之物也被她抢去。打斗中我失足跌落山坡,再之后就不记得了。”于是段不平便将破庙里的经过和为她疗伤驱毒的经过讲给她听,当听到他为她伤口上敷药之时,那姑娘瞬时右手轻抚着肋下伤患处,左手搭着自己的右肩,身子稍稍一缩,目光转到了地面的火堆上。段不平看出她面露羞涩,解释道:“我为姑娘没事敷药都是在黑暗中,并没有半点轻薄之举。”

那姑娘倒也没有回应,只说道:“骗子,大骗子。”

段不平心想这姑娘定是对自己敏捷的身手质疑,即解释道:“我自幼学医,于拳脚剑棍真是一窍不通,但少年时曾遇到一西域高人,传我一部心法,具有强健体魄,疗伤祛毒的功效,想我多入深山,难免遇些狼熊毒……”他话没说完,但觉左侧章门穴被一飞来石子击中,登时一阵刺痛,忍不住叫出一声“诶吆”,却同时听见那姑娘细细地一声“啊”,两手按着自己的肋下伤处,身子向右一斜,便欲倾倒。段不平立时左腿跨步向前,同时左臂伸出,那姑娘便顺势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待那姑娘倾倒之势停止,段不平随即将她扶坐回木桩之上,自己复又坐会。然这一动静之后心里哪得平静,脸也羞得通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那姑娘也是脸红心跳,却是放得开,即先说到:“公子果然不会功夫,是我错怪你了,小女子给你赔不是。”说话时,眼睛只还看着火堆。

“不碍事,只是,只是姑娘……。”

“小女子闺名李青鸿。”段不平还未说完,那姑娘抢了过去。

段不平便又说道:“哦,在下段不平。李姑娘剑伤刚刚愈合,千万且莫再妄动。”说着右手抱拳施礼。李青鸿微微点头,道:“嗯。”却忍不住笑将开来。段不平也不知她为何发笑,但见得向晚微风直撩起她鬓角青丝在她脸颊婆娑,她甜笑之余不忘伸玉指将其免在耳后。这一举动确是带着三分豪放并七分娇羞,看得段不平又是心中涟漪片片。

说话之间已入夜,那山鸡被烤地外焦里嫩,喷香四溢,已然熟透。段不平将鸡取下,撕开一条鸡腿递与李青鸿,自己取下一个鸡翅。想两人都一天未尽粒米,哪里还注意得形象,俱大口吃将起来。三两下功夫,那大半鸡腿已进入李青鸿腹中,她突然手持鸡腿,对段不平拱手施礼道:“段公子手艺高超,在下实在佩服。”段不平一下子明白,原来李青鸿是学着自己刚才的样子,确实是迂腐不堪,滑稽之极。顿时二人憨笑之声隐隐在山谷传开。

那山鸡在二人风卷残云的攻势之下,很快便只剩两堆骨头。此时那兔肉汤依然煮好,二人也不再拘束,各自盛了一碗,边吃边聊。李青鸿问道:“公子医术这么高,是跟谁学的呀?”

段不平答道:“幼年时曾跟随太爷爷,学习经穴走位。到五岁时才跟随爷爷到了这里,学习药理、医理。只是再也没见过太爷爷,都想不起他的模样了,想必这么多年他已不在人世。”说着叹了声气。

李青鸿心道:“想必这两位更是医术大师,倒不知我是否认识。”又接着问道:“你爷爷是谁啊?也住在这里吗?他是不是武功高超啊?”

那段不平答道:“爷爷也不会武功。他喜欢云游四方,大约三四个月才回来一次,却是回来不久又会走,有时我大半年都见不到他。至于他老人家名讳,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小时候调皮问过一次,爷爷非常生气,便不敢再问了。”李青鸿心道:“他爷爷与他算是既有师徒之义,又兼有父子之情,为何会不告诉他姓名,当真是奇怪。但眼下是不便问的。”

段不平又道:“我倒有点疑问,想请李姑娘解答。不知道李姑娘为何深夜在这山里?”

李青鸿答道:“我其实是有件急事要办。”说着眉头一锁。段不平看她脸色一变,便也严肃起来。李青鸿继续说道:“十日之前,我从齐州出发,要去洛阳见一故人。原本想过了邯郸向南,但听闻井陉八怪当时正在相州闹事,我便想避开他们,于是走进这太行山中。却想不到还是……还是被劫了。我包袱里有一件传家宝物,是我父母临终唯一的遗物,也被那高四娘劫走了……”她说着竟抹起泪来。

段不平知道这井陉八怪乃是太行山道上有名的恶棍,专干打家劫舍,拦路越货的勾当。这传家宝物定然对李姑娘十分重要,她有意避开虎穴,却仍没躲开龙潭,当真是可怜。遂安慰道:“李姑娘不必心急,父母的遗物当然十分重要。我如果能像姑娘那么幸运,也有个传家宝物,若有人抢去,我定也会伤心难过。我答应姑娘,我愿意陪你去找高四娘,想她虽然心狠手辣,倒未必不通情达理,到时候我们跟她谈条件,将你的宝物赎回即可。”

李青鸿不再哭泣,抬头看着段不平,问道:“幸运?你的父母……”

段不平摇头惨笑道:“没有,我都没见过父母一面。”

那李青鸿不由心中一惊,暗道:“原来他竟和我一样,也是个孤儿。”却又说道:“你想陪我去找高四娘?她武功这么高,我都不是敌手,你却一点武功不会,岂不是要托我后腿。”

段不平笑道:“说的正是,李姑娘功夫这么好,教我一两招如何?”

李青鸿一听,立即眉头一皱,故作为难之状,道:“哎呀,我的功夫却是不外传的。只是……算了,看在你救过本姑娘的份上,我权且答应你吧。我拳掌刀剑却都会些,不知你想学哪一种?”她说话时摇头晃脑,话音一落,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珠便直盯着段不平。

段不平回道:“不瞒姑娘,我想学投镖之术。”

李青鸿反问道:“你为何想玩暗器啊?”

段不平笑道:“呵呵呵,不怕你笑,这山兔和山鸡全是我昨日布下的陷阱所擒。这弓箭于我确是有不如无。我想若是学了投镖之术,那以后打猎倒是方便多了。”

李青鸿哪里想到他会是这样的理由,着实笨的出奇,不禁笑道:“好吧,你且看好。”说着便欲找寻碎石子。段不平慌忙制止道:“姑娘不必着急,你剑伤在身,切不可再妄动。”

李青鸿回道:“无妨,这次我用左手。”遂捡起一根鸡骨,在面前停留片刻,忽然“嗖”的一声掷出,随即“砰”地一声,那鸡骨已钉在三丈外的桃树干上。段不平心中惊奇,想她只是轻轻一掷,那鸡骨又是如此轻质,想不到竟有如此威力。便依葫芦画瓢,也掷出一根鸡骨,却听不见声响,更不见踪迹,不禁笑起。

李青鸿亦笑道:“段公子只看到外表,却并不知道实质。我刚才那一停顿,实则是调动体内真气于左臂,然后瞬间发出,才会有如此威力的。”

段不平回道:“原来如此。”遂捡起一根鸡骨,运动真气与右臂,瞬间向那桃树干掷出,但听也是“砰”地一声传来。李青鸿心中大惊,暗道:“想不到他的内功却是如此惊人,对武功的领悟又是如此之快。且说他现在不会武功,但要是学起武功来,定是不可限量。”便说道:“段公子果然聪明,一学就会,以后多多练习便好。”遂站起身来,又道:“时间不早了,我先休息了。”

待要转身,那段不平也站起身来,拱手施礼道:“李姑娘,在下还有一件事相求,不知姑娘是否应允?”

李青鸿问道:“什么事?”

段不平答道:“在下也要到洛阳还那青铜刀,不知可否待姑娘伤愈后,与姑娘搭伴而行?”

“到时再说吧。”李青鸿说道,随即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却又转身问道:“你晚上睡在哪里?”段不平笑答:“当然是东厢房了。”原来那一间大屋分为正堂和东西厢房,然中间却并无格挡之物,确是毫无遮掩。想那原本只是爷孙两人的住所哪有这般讲究。

李青鸿随即嗔怪道:“喂,你……”但要说下去,却被段不平抢道:“姑娘莫急,玩笑而已,我自是睡在灶房。”李青鸿旋即莞尔一笑,飘飘然入得房去。段不平抬头长舒,见得已是银钩挂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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