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白色的大型快客在茫茫夏雨中穿过绿色的江南小镇,向上海飞驶而去,车轮在积水的柏油路面上碾起一溜白雾。透过车窗,向路边的小集市望去,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临出门前,方华突然想到要偷走她的照片,当时虽然为自己的念头大吃一惊,但后来还是拿了。
坐在豪华的大巴里,方华从包里拿出照片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张近距离的侧坐式全身照,安静的她坐在夏日的斜阳里,柔和的光线抚mo着她如脂的肌肤,在黄昏背景的衬托下,仿佛有美丽的光环围绕着她,宛如圣女般庄重、清纯。她的眼睛俏皮中显露出平静而恬淡,几乎遗忘了整个尘世。
方华每看一次就砰然心动一次,他无法诠释自己的这种行为,却又一直沉侵在这种无法诠释的行为中不能自拔。
司机把快客开得像发qing的野猪,时而温柔时而疯狂。
车窗外,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金色的阳光忽儿射进车厢,折射出万道光芒。
夕阳正弥留般沉进西天黄昏的苍茫,满眼暮色里,零零星星几只归巢的飞鸟一忽儿便无影无踪,只留下满眼深沉的孤寂。
快客“吱”的一声到站后,把方华吐在上海汽车站。
暮色更加苍凉,十字街口的小商贩和烧烤小吃摊主,在行色匆匆的过客脸上作捕捉似的张望。方华闭目瘫坐在开往学校的公车斑驳的靠背凳上,有种疲惫到了骨的惆怅。
他再次端详着手里的照片,回忆着她刚来时的点点滴滴,想想那次投河自杀,方华仍是心有余悸,内心慌乱。只怪自己一时冲动麻痹了思想,说了那些刺伤人心的话语,才促使她走上那一步,虽幸而被人救起,但他却不能原谅自己,内心到现在也无法安宁,想向她认个错道个歉,可她却狠心地不给他任何机会。
是啊!这么深重的罪孽,怎么可以说原谅就能原谅呢?他好后悔前天晚上没抓住那个难得的机会。
方华就像一个古刹老僧在参悟隔世的尘缘,又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在临终前忏悔自己的罪行。
感到自己终于累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钢强的外表难抵内心的脆弱,方华跌落在这张美丽的照片面前,无奈地看着老天爷站在高高的苍穹,微笑着向他瞅着一张寡妇脸。
进得校门,远远就看见宋楚丽站在楼上他的寝室门口,或许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来了?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她小心翼翼地问,想像平时一样顺手接过方华扔过来的包。
方华没有像以往那样,把包远远的就扔给她,而是换到了另一只手上提着。
“有事耽搁了。”态度出奇的冷淡。
“对不起,那天……”
“别给我提那天的事!”方华语气特别生硬。
“人家只是害怕嘛。干吗这样凶?”宋楚丽委屈得带着哭腔。
“你以为我妈是鬼呀你害怕?”方华打开门,“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华,我……”
“走吧!让我们都给对方一点时间,好好考虑考虑我们的这段感情,是该放弃还是该继续……尤其是我母亲眼瞎这个事实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这将意味着什么?”方华咬咬牙,“砰”的一下把宋楚丽关在了门外。
下一秒门外传来嘤嘤的饮泣声。不一会饮泣声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方华无力地靠在门上,痛苦地闭上眼,一时间,思绪纷乱。
早上很晚才起床,好像被人用氧焊焊住了眼睑,好不容易睁开双眼。
却不知何时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静静地躺在地上。
一看是宋楚丽的笔迹,方华慌忙一个鲤鱼打挺,捡起信展开来:
“华,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
她会讲什么故事?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方华本想把信扔掉,却见下面这样写道:
“……有个小女孩很喜欢助人为乐。一天,她领着一个瞎子爷爷过马路。瞎子爷爷说,‘小姑娘,你真可爱,你把爷爷领到一个没人的草丛里,爷爷给你好多钱买糖糖吃。’说着掏出一大把钱硬要给小姑娘。‘做好事是不能拿报酬的。小姑娘天真地说,‘没人的草丛我领你去就是了。’可是到了草丛,那瞎子爷爷却抓住小姑娘不放,并开始脱她的衣服,本能告诉小姑娘,今天她碰到了坏人。她急中生智,捡起瞎子爷爷丢弃在一旁的拐杖,照他背上就是一拐杖,然后慌忙逃回了家。从此,小姑娘就怕见到瞎子,一直到长大,这个阴影一直伴随着她,始终挥之不去。
“……华,对不起!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给我带来的无限欢乐,我会把它们留在我的记忆最深处,直到永远。再见了!华,我恨我不能给你和你母亲带来幸福和欢乐。希望你找一个温柔又体贴的姑娘来服侍你母亲,我会永远默默地祝福你们。
“请转告你母亲,恨她并不是我本意,我恨的是那个瞎子爷爷!我真的无心伤害她。”
看完信后,方华惊呆了,他不知道也没想到宋楚丽会有这么一段痛苦的遭遇。
他恨自己老在别人伤口上撒盐,以前是肖梅现在是宋楚丽。
他更能体会到宋楚丽的苦楚和无奈,却无法想象她昨晚是经过了何等痛苦的挣扎,才写了这封信。更无法想象,那天晚上他把她一人留在宾馆里,她是怎样独自一人面对黑暗和孤独。
方华捶打着自己,狠狠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好像不把自己撕碎誓不罢休。
……
方华冲了出去,他要去保护宋楚丽,她怕他的瞎眼母亲那不是她的错,他要让她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他不能再让她受到惊吓,他要保护她!
可是母亲怎么办?难道让他不要娘吗?难道要让肖梅照顾娘一辈子?肖梅!肖梅!肖梅!想起这个人,方华的心仿佛被长长的绣花针刺了个对穿孔,不但流着血而且震颤着,抽搐着,好痛好痛。
蓦地,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方华一下从头凉到脚,终于清醒了。他放慢了脚步,颓废地瘫坐在操场边的一棵梧桐树下……
*********
刚进屋的潘梅,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自己的那辆自行车正静静地停放在大厅的角落里,刹车好了,龙头正了,链条也换新了……
“干妈,谁动我自行车了?”潘梅惊讶得脱口而出。
“啊?怎么了?怎么了?不会真被他当废铁给卖了吧……哎哟!这个戆头,他怎么可以这样啊……”范加英焦急地说。
“不是被卖了,是被修好了。”
“什么……修好了?谁修的?怎么可能?昨天阿华还说要把它当废铁卖了呢,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才没敢动。”
“哦,也许是我自己修的,事一多就给忘了。”潘梅忙改口道。
“我就说嘛,在就好在就好,反正我不许那小子动你的东西。”范加英松了口气说。
会是他吗……潘梅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甜蜜。
*********
炎炎夏日终于过去了,凉爽的秋风吹拂着大地,湛蓝的天空像大海一样一望无垠,偶尔飘来几朵白云,晶莹透亮。
一晃来方家又有两个多月了,潘梅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给范加英洗洗涮涮,烧烧饭菜。虽说是辛苦了点,但有事做总比闲着强。潘梅内心感到充实无比。
而方华最近两个月好象也比较忙,除了偶尔打个电话回来外,人始终一直没露面,这也让潘梅少了许多戒心。
这天中午,本该还在厂里上班的潘梅,因为机子坏了正在抢修,估计要到中班里才能修好,所以她早早地就回来了。
看着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潘梅打算带范加英到室外走走,散散心、晒晒太阳、听听鸟儿歌唱……这是潘梅每天给范加英安排的必修之课。
搀扶着范加英慢慢地走在大路上。太阳已失去了它灼热的温度,取而代之的是软软的暖暖的感觉。深秋的凉风习习地吹过来,飘来阵阵桂花香,刹时沁入心脾。远处的河面上飘来一艘沙船,在金光闪闪的河水中蜗牛般地朝远处驶去。河水一起一伏荡漾开来,轻轻地拍打着温柔的河堤,阳光温暖地照着河面,波光粼粼,五光十色。
“阿梅。”
“哎……”
“干妈这样拖累你,你烦不烦?”
“干妈,您这是什么话?怎会觉得烦呢?我幸福都来不及呢,因为我有妈妈了。”潘梅像女儿依偎母亲一样把头靠在范加英肩上。
“真会说话。”范加英拍拍她的头疼爱地说,“咱们非亲非故不说,那时还那样对你,你应该恨我们才对,可你不但没恨,还来帮着照料我这个瞎眼婆子。”
“的确,我和你们是非亲非故。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您对我好,心疼我,就像我自己的母亲一样。我第一眼看见您就觉得您特别亲切,就像是我的母亲。再说了,您现在又是我干妈,我不来照顾您,谁来照顾您?而且,我很感谢方华哥没要我,我不想做别人的老婆,不想像我妈那样一辈子受男人的欺负。我从内心感激您,这就是我来照顾您的真正原因。”
听潘梅这一说,范加英吃惊不小,没想到小小年纪的她,内心却想得那么多,懂得那么多。而且这么小就懂得感恩,懂得知恩图报。
“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范加英又想起了大年夜见到的那张照片。
“我知道得不多,听母亲说,是当年抗洪时为了救一个小孩而被离石流掩埋的,那时我才出生五个月。”潘梅伤感地回想着母亲的话。
“你爸叫什么?”范加英一直不敢问这个问题,怕得到的答案会令自己失望,而又希望令自己失望。
“潘明宇。”
“啊!真的……是他!”咋一听这名字,范加英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干涸无神的双眼有些潮湿了,她嘴里轻声呢喃,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但潘梅仿佛听到了,“干妈,你认识我爸?”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好可惜,那么年轻。”
“是啊,我妈说我把人很好的,有知识,人又长得帅。干妈,您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冷?”她忙把临出门时,顺手带来的一件亲手织的毛衣给她披上。
“哦……没什么。是有点冷了,咱回去吧。”范加英颤抖着手拉了拉肩上的衣服,调转方向慢慢地往回走,“你织的衣服真好看,隔壁的李婶和王婶看了都赞不绝口,其实她们也是有名的巧手呢。”
“瞎织呗。如果干妈喜欢,下次我再给您织。”潘梅挽着范加英的臂弯说。
“算了,衣服太多了也穿不完。阿梅,待会儿你回去后就别再来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的生活。这眼睛我看这辈子是不会好了。你这样服伺我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啊?我想了很久,觉得不能再这样麻烦你、耽误你了。”范加英突然站定,幽幽地用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潘梅。
“干妈,我……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你才要赶我走?”潘梅感到十分不安。
“不不不,你做得挺好,一直都做得挺好。只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的日子。你在这里守着我,我也不能好,还不如让我慢慢地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啊,去吧,没事,我会没事的。”范加英拍拍她,慈爱地说。
“是不是方华哥在电话里说我什么了?”
“他敢!不过他一直夸你是真的,说你是个好姑娘,当初他那么伤你,可你却不记前嫌,还肯来照顾我。那天他想等你来请你吃顿饭道个歉,可等了两天你都没来,他好像很伤心。”
“我说过,我是冲您对我好才来的,与别人无关,也用不着他向我道歉。”
那或许是在这里呆得太久招人烦了吧。是啊,在家里还招人嫌呢,何况是寄人篱下,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
“回去吧,回去好好上班。你不是在读函授吗?明年还要考大学呢,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明年考出好成绩来,没有知识是不行的。干妈不在你身边,以后什么都要靠你自己。天冷要记得加衣服,肚子饿了要记得吃饭,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既然别人都下逐客令了,那就乖乖地走人吧!
吃过晚饭,给范加英洗漱好,扶她上了床,替她盖好被子,关息灯,潘梅这才心情复杂地走出了方家。
回到宿舍不是很晚,睡觉前看书是她每天休息前的习惯,可直到这时潘梅才想起,刚才只顾生自己的气,把书本给忘在了方家。眼看就要考试了,多看点书就意味着多一份成功的希望。可这么远的路,自行车来回得一个多小时。不过还好,她那辆破自行车经方华一修整,骑起来轻快多了,刚才也没感觉费了多大劲,就回到了厂里。
思忖了半天,潘梅还是决定去拿回来。既然别人另有安排,人都走了,东西还死赖在别人家干吗呢?别又让人家产生误会。
经过半小时的车程,潘梅又返回了方家。
还好,走时忘了上缴钥匙。
潘梅凭着记忆摸黑打开门,因为怕惊醒熟睡的范加英,她一边叫着干妈,一边沿路开着灯轻轻地走上楼去。
自从潘梅来伺候范加英后,范加英就从下面潮湿的底楼搬上了干净清爽的二楼。
突然,从范加英房间里传来“砰”的一声脆响,然后一切又在黑暗中恢复了平静。潘梅顿感不妙,慌忙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去,拉亮电灯,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一只四角凳被踢翻在地……
潘梅猛然间一抬头,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一下被紧紧地纠结起来,一种不详的感觉瞬间淹没了她,只见范加英高高吊在电风扇挂勾上。
“啊……干妈!干妈……”潘梅惊恐万状地哭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