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家是明代末年从北方迁徙过来的客家人,一直在博罗乡下东江边耕种为生。到吕小龙祖父吕健松的祖父,是个只识几个字的打鱼人,家传一条破船在东江上讨生活,28岁还讨不上老婆。有一天那条破船竟然不见了,大概打惯鱼不懂种田,只好进了惠州城找工打,傻傻地站在一家为人家造房子的营造厂门口看木匠刨木头,问木匠收不收学徒。木匠说学徒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你多大了?他便红了脸,讷讷无言。营造厂老板从旁观之,觉得此人还算老实,看体格也像是有把子力气的人,便收了他做搬砖抬瓦的杂工。后来发现他识些字,人又本分,便教他记账兼做工头。
老板只有一个独女,患过天花,脸上有些浅麻皮,又是30岁的老姑娘。这相貌,这年龄,门当户对不好嫁出去了,便召他做了上门女婿。这位几乎嫁不掉的姑娘聪慧、灵巧,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姓刘,继承了后来规模极大的营造厂;老二归宗姓吕,叫吕龙光,19岁中秀才,23岁中举人。惠州地区学风不盛,出个举人是极其罕有的事。年轻的举人吕龙光赴武昌投考湖广总督开办的自强学堂,学洋务及专攻法语,27岁开始跟随一位建设上海到武汉电报线路的法国工程师做翻译。电报工程并不很复杂,吕龙光又对工程方面的事并不陌生,毕竟是家学渊源嘛,因此很快便偷了师。此后七八年工夫,便成为京汉、粤汉、川汉、湘汉四条电报线的工程师。电报工程虽然不及铁路艰巨,但仍然长年累月睡在荒山野岭中,是张之洞幕僚中最辛苦的一个人。所以,吕龙光50岁告老还乡时,总督奖给他一块大匾,写着“功在桑梓”四字。第二年,张之洞升了军机大臣,成为当朝宰相,权倾一时。那时候,便是封疆大吏,也求不到这样四个字。
为了这块匾,吕龙光将坐落在一条陋巷底里的一片破瓦房改建成一座占地约600平方米的宅院。大门特高,是座6米高的垂花门,那4个大字令广东布政司、知府大人都称羡不已。宅院正面是围墙,中间一个300平方米天井;另三面是两层楼带回廊的厅房,十足官宦人家味道。特别令客人称道的是8株种在天井四面的大桂花树,香气浓馥,当年已是少见的老树了。到1964年吕小龙读完本科,树龄当在150年以上,高9米多,超出了二楼的瓦片。
举人公出外当差20多年,陆续在城郊买进35亩水稻田,每年只过年回家住一个月。夫人在家奉养那位麻皮的老妈妈,十分孝顺俭省,到他还乡时窖藏的银子竟达5000两之多。他的功名令他很自然地成为乡绅,而乡绅的工作主要在修桥、铺路,赈灾时成为了带头人。到70多岁寿终,家里反而只剩下2000多两了。老太太们肉痛,可当年的惠州人是不容女人参与这类事的。
100年前的中国人结婚、生子跟读书、工作可以互不干扰。譬如吕龙光18岁娶妻、19岁生子,生儿子和中秀才是同一年。当时的境况,肯定没能力养家。而那时候只要家里尚有余粮,你就不妨多生几个,养孙子暂时是老爸的事。他到27岁才正式赚钱,18岁过年回家才第一次有钱给老娘。那时儿子吕健松已经9岁了,一本《论语》背得滚瓜烂熟,没人认为有什么不妥当。因为农业社会的男人长期以来的责任就是奉养上一代和下两代,虽然很累,但祖孙三代之间感情的深厚则是现代人无法比的。
吕小龙的祖父吕健松,生于光绪十八年。自幼读书,十分聪颖。光绪三十一年13岁那年参加乡试,那年代考不上秀才的白头童生不知凡几,他却高高中了!一时间,远近传颂神童之名,他的祖母和母亲简直开心死了。谁知就在这一年,皇帝废除了科举,1300多年来习以为常的当官之路从此断掉。读书人痛哭流涕、不知所措。正在做电报工程师的父亲叫他去省城广州投考一所著名的西式中学,来信里还夹带一封总督府同事的介绍信。秀才便凭此信走了后门,不然光凭四书五经是考不进这间学校的。
吕健松19岁毕业,远赴北京投考京师大学堂。这所学校的毕业生代替了以前的进士,考进去的难度比进士及弟更高,比公费留学更难。可以说,进得去就有了做老爷的资格。而事实上,学堂里的仆役们也真把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们当老爷,跟今日大学生的形象不一样。但求取新知识是一样的。
吕健松考了进去。当时同学中,多数有书童跟班,甚至还有丫头服侍的。专程赶来看他的吕龙光当时并不富裕,说要买个下人给他,被他拒绝了,说不如买个丫头给祖母。此事令他的麻皮祖母流了好多天泪。
京师大学堂主要教授的是西学,但文章诗词仍然是那一代人最重视的根本,到底主要的出路是去做官,岂能提不起笔?吕健松是同学中罕有的秀才,且兼家学渊源,南蛮的官话虽然说得不纯正,但朋友极多,欢聚饮宴时更常出风头。有个专修物理的傅泰常找他学作诗词,作好了还找他改正,后来更叫自己的丫头为他洗衣、打扫。此人不爱去外面酒家举杯轰饮,却经常在自家会客室备上极精致的小菜和好酒,招呼三两好友小酌。吕健松是他必请的人,可以说,吕健松的诗很多是被他逼出来的。
二
1914年,吕健松他们那一届毕业了。吕健松受的是西式教育,应聘回惠州当新办的惠州第一中学校长,那是惠州方圆100多公里唯一的中学。同学们为他送行,千里迢迢、相见无期,大家都十分伤感。
傅泰求他迟一天走,那晚他备下酒菜单请他一人。喝了3杯后,傅泰跟他说起自己的家世。他家是满族贵族,父亲索伦在前清任黑龙江将军,是一品大员;如今退下来,但东北的军队全是他的旧下属。这一年傅泰23岁,有个弟弟傅健22岁,在绥远当标统,统领5000骑兵。傅泰把家事铺陈一番,然后石破天惊地说:
“有一件事,两年前就想跟仁兄说,只是实在难以启齿。今晚不说,便会遗恨终生。我学名傅泰,其实这是假名。我只有一个小名,父母兄弟唤我银杏。满族女人,只有娘家姓,我是瓜尔佳氏,有清一代皇后贵妃叫这个的有好几个。六七年前,父亲便想将我嫁入亲王贝勒家,我誓死不从。原因是皇亲国戚人家子弟个个先纳妾后娶夫人,我生得高大,又不美,必不为夫君所喜。如果随波逐流,这辈子一定忧愤而卒。我求父亲将我当男儿养,虽不能学弟弟统兵做将军,大可以学陶朱公做生意。至不济,我家在东北的庄园田地不少,做个收租的假老爷也不错,何必去给家婆做规矩,那小媳妇我可做不来。我母亲是父亲正室,是他的老上司的女儿。将军人家女儿凶,只准他给自己的陪嫁丫头开了脸算是妾,其他的就免谈。我是爸爸的大女儿,只有一个亲弟弟,姨娘没有子女。爸爸怕我真的上吊,16岁后就当我是他的大儿子,由得我在北京女扮男装读书混日子。北京的下人,包括我丫头都以为我是大少爷,只剩下个老管家知道我身份。哈哈!”
吕健松是位儒雅端庄的读书人,至交好友突然变成一位大家闺秀,惊得目瞪口呆。当下心中想的只是孤男寡女,不便再留在她的房中,可说走就走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吃吃地问:
“兄弟,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
谁知那瓜尔佳氏正色说道:
“兄弟,我银杏16岁立誓不嫁人,何必骗你。从前年开始,心中对你爱慕,但自惭形秽,说出来羞死人。这回你要走了,一去几千里,再也难以见你,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可不可以带我回惠州?我不敢求你娶我,只求你为我谋份教职,跟你一起教书,仍然兄弟相称。”
她一面说,一面流泪不止,但大大的眼睛盯着吕健松眨都不眨;满脸通红,却无女儿家的羞态。
这请求吓傻了惠州书呆子,反而令他羞窘地低下了头。5年同窗,时时诗酒唱和,竟然不知她是女子,真是糊涂透顶!想起梁山伯、祝英台故事,这傅泰应该说有个亲妹子堪配良人,然后以女装相见,这才比较自然。现在这样,真是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吕健松表面道学,心地实在是个坦荡荡的君子,想着好笑就笑了出来,并且把心里想的说给了傅泰听。傅泰也大笑起来,仍然带着男声。
考虑再三后,吕健松说:
“明早你回北京家里,换上女装,讲话别再粗声粗气的,倒也无须娇媚。我在北京再留一个月重新认识一下女子的你,看看咱俩到底适合做夫妇,还是适合做对兄妹——说不定你想来想去还是爱做大爷呢?”
傅泰点头认可说立刻回家,相约明天在她家相见,给了他地址。
吕健松没去过傅泰家,而且听说她父母都住在沈阳,也就没把拜访老同学这件事看得很重要。原想午餐后叫辆黄包车,按图索骥去找找地方。谁知才过早上10点,进来一位自称索伦家总管的中年人,说是主人派来恭迎吕公子大驾。吕健松随管家出到门口,只见一辆四马拉的大马车,车辕上坐着高大英武的车夫;车后方左右角踏板上各站着一个彪形大汉,想必那是保镖了。这阵势,倒叫他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总管扶吕健松进车厢,自己坐到前方车夫隔壁的位置上。一时怒马如龙,飞快地驶了出去。吕健松环视一番,车厢内布置豪华自不待言。
半小时左右,马车驶进一条大胡同,在一所大红门上钉着好多大铜球、两旁蹲着一对大白狮子的大宅门前停车。吕健松下得车来,见门口肃立着4个小厮,大门大开着。总管陪着吕健松往里走,第一进天井走道两旁又肃立着8名小厮。见吕健松打量这些人,总管介绍说:
“这22个戈什哈是老爷的亲兵,在这儿看家护院的。咱们沈阳家里有240名呢!老爷下了野,可东三省的兵爷没一个不是老爷子的徒子徒孙,面子总得维持。”
到了二进垂花门,总管将他交给两个老妈子。老妈子侧身垂首恭迎,等他进了门便将二门关上。二进是个有大水池的大花园,左右厢房前各有一条通往后方大厅的走廊,瓦片绿幽幽地在阳光下闪着。老妈子请吕健松先行,说大小姐在大厅门口等着您呢!
走到走廊尽头左拐,只见不远处大厅门口有一位宫妆丽人在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吕健松吓得停了步,但见她将右手放到左腹上蹲了三蹲,向自己敛衽为礼呢!大厅走道上一字排开32名丫环,也学主子那样向自己行礼。
吕健松定一定神,走上前去仔细端详女主人的模样,白白的圆脸,细细的眉毛。龙眼似的眼睛不像从前那样威武,含满了笑意。以前看来略大的嘴染红后也小了很多。上学时,同学们大多剪了辫子,梳着洋装二分头;傅泰非但不剪,连额头上的都留上了,原来留到今天来梳个宫髻。那宫髻上横插着长约一尺扁平的翡翠玉簪,衬上左右耳垂上两颗大东珠,长旗袍、大袖子、琵琶襟短背心,非但做工精细,那织锦的花纹更是从所未见。问她这是哪来的袍褂,她答:这是妈妈珍藏的一品夫人诰命礼服,借来穿给你看,好叫你知道满族女子的味道。
吕健松默默看了一会儿,终于赞了句:
“真漂亮。”
然后就不说话了。
瓜尔佳氏见他赞得勉强,面露不豫之色,心中大急,连忙请他进硕大的客厅中坐下,亲自从婢女手中接过茶水放在他身边茶几,支走所有服侍的下人,问:“你讨厌我穿这种衣服?”
“不是,穿上后光彩照人,很好看。”
“我知道你不开心,为什么?是下人们服侍不周?”
“不是,是服侍太过周到。”
然后又不说话了。
她想不出他为什么不满,沉默了一会儿,眼中含泪问他:
“先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24岁的吕健松不像老了后那样平易进人,傲气使他不想回答。只冷冷地说:“告辞了,不用送。”
言罢起身,抬脚就匆匆走出索伦府。对大群家丁、婢女正眼都不望一下。
当天傍晚,穿回男装、戴着墨镜的瓜尔佳氏千思万想后又来敲吕健松房门,问:“还愿见我吗?”
进房后,她默默坐下,除去墨镜后两只眼睛哭得核桃似的又红又肿。
吕健松见她如此模样,那是对自己情根深种,难舍难离的意思。心中不忍,便温柔地向她说:
“我讨厌你家七八十个奴才的气派,任他们对我毕恭毕敬。我也不是自卑,那股子持势凌人的味道我受不了,也不敢高攀你这样的大小姐。”
她立即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以后就不做索伦家的大小姐,一个奴才、婢女都不要,跟你一块儿去惠州教书。从普通朋友做起,彼此再重新了解,如果交往一段时间后你仍然讨厌我,我就自己回北京,成不成?”
吕健松默默望着她,心里很感动。思考后答:
“你一个女子千里迢迢跟我去惠州,这不对。我明天写信给惠州一中校董会,说迟几个月回去,咱们就在北京做朋友,看看彼此适不适合进一步发展。做夫妻是一辈子的事,决不可草率。我只是个平凡书生,好多缺点,也许你认识我深些,改变了看法,觉得还是做大爷好些呢?”
瓜尔佳氏听他如此说,微笑地说:
“好呀!以后你别来我家,我们约在公园或是酒家见面。我只穿普通女子的旗袍,大家做个新朋友。”
吕健松从此不踏足索伦府,在大学堂宿舍里读书、练字,与诗友们唱和,三五天也不见她一面。有时见了面也只在公园散步、谈天,偶尔也叫上几个小菜,对饮几杯,完全没有谈恋爱的气氛。很快,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3个月过去,他既不走,也没说留。那瓜尔佳氏已被他呼为银杏,每叫一声都令她心跳加速,自知爱他越深,但不能向他表白。他是正派人,会轻贱太直率的女子。为此,反而学上了他,既端庄又沉静起来。
到第四个月上,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两人从一间小饭馆吃完涮羊肉出来,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说:
“银杏,嫁给我吧,我们会厮守一生。”
她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下来,问:“我们几时回惠州?”
他笑着摇头,从口袋里掏出父母准许他娶她为妻的电报复文给她看,然后说:
“我们俩该尽快坐火车去沈阳,我要亲自去向令尊大人令堂大人求亲,在沈阳行过婚礼,你成为我的夫人,这才能回惠州。你怎么老想着私奔呢?”
银杏羞红了脸,一瞬间变回了真正的女人。她知道,一个真正尊重妻子的男人,才是爱惜妻子的好男人。自己所以不知羞耻地想一走了之,实在是害怕像铁塔似的爸爸看不上这个南蛮小书生。要是老人家坚决反对,岂不是又要用上那五尺白绫?
她跟他说:
“爸爸见大客人,从大门直通签押房,240把大刀片子可以说是刀光如雪,你又何必去受那惊吓?你顶撞了他,他杀你像踩死只蚂蚁,谁也奈何不了他。他镇守东北20年,关东军和老毛子知道他是拼命三郎,干过几回后也老实了些。你个小书生不该去跟大魔王打交道。”
吕健松仍然微笑着,想了一想,问:“你爸爸疼不疼你?”
“疼!我要做男人,他气得跳脚,最后还是忍了。弟弟可没那么好运气,有回还打了20军棍,屁股都开了花。他没再娶小婆子,老实说不是怕妈妈,是我放了话:不管小公馆在哪,我一定带人烧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