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云绮,你怎么在我家?”从厕所里走出来,牙膏沫还黏在嘴角,初无名徒一看见床上的人影,惊叫了起来。
尚云绮抻了个懒腰,拽过靠垫塞在身后,哼了一声,慢条斯理的说着,“明天下午考试,你复习的怎么样了?”
她怔了怔,直到看见尚云绮的诡笑才明白过来,被戏弄了,抄起枕头扑打过去,“你这个混蛋,当我是醉鬼啊!”
“不是,当你是醉猴,还会打醉拳!”
两个人在床上笑闹的一番,初无名把被蹂躏得变形的“武器”撇下床,盘膝坐在尚云绮对面,正色问道,“还没回到问题,你为什么跑我家里来了?”
“你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她反问道。
本以为初无名会回答一句“一言难尽”便娓娓道出缘由,尚云绮料错了,她挪开视线,蹭到床边,从床头柜里抽出一盒烟,点着即吸,她猛吸几口,消耗了大半根,房间内烟雾缭绕,气味呛人,尚云绮不免咳嗽起来。她掐灭了余下的烟。
“我在紫荆花门口遇见你的,你的朋友们进去开了房。”尚云绮主动招供。
“不是朋友,是客户,外地的。”她仍旧没去看她,托着下巴,目光笔直射向地板。
“有个男人本来要带你进去的,我说我可以送你回家,他有点不高兴,他是——”
“我老板。”
“你们?”
“对,没错,我是他女朋友,严格说来,是情妇。”
她话语平静,尚云绮的心却平静不下来,可她不会再问下去,除非初无名自己愿意说。
又掏出根烟,塞进嘴里,初无名看了一眼好姐妹,一扬手,连烟盒带火机撇到角落里,张口将烟吐到地板上。
她木然的坐着,两手拄在床沿,眼底升起一层氤氲,掩藏着过往的故事,却掩藏不住浓浓的悲哀。
尚云绮从背后抱住她,下颌枕在她的肩头,声音哽咽,“无名君,我好想你……”
好想你!她何尝不是很想她,那时候躲在大树后面,远远的瞥见尚云绮随着打饭的大军前行,落寞的身影若隐若现,她甚至想过立即冲出去,把她从人群中拽出来,抱紧她,两个人狠狠的哭一场,可惜,初无名不会哭,可惜,她也没有那么做。
许久,尚云绮才舍得松开她,规矩的坐到一边,而初无名则双臂一展,向后仰头倒下,床体晃动一下,她像一个十字架陷在柔软的床垫中,右嘴角抽搐着,一抹诡谲的笑凝固在脸颊,好似她是落难的耶稣,在等待撒旦的救赎。
“想知道吗?”她斜眼瞄着尚云绮,鼻孔中挤出哼笑。尚云绮努力的点点头。
“真的想知道?”她挑起眉毛半戏谑的说。尚云绮准备呵她的痒。她投降了,尽管对方的武力不足以威胁她。
那天,送尚云绮上了飞机后,初无名眼看着她乘坐的飞机起飞并消失在云层,这才依依不舍的返回校园。还没从好友离去的淡淡哀伤中解脱出来,系领导就急匆匆的找到她,通知她一个噩耗——她家发生了火灾,十点左右起火,火势很猛,接连两层楼被烧得只剩下框架。凌晨灭了火,消防队员冲进五楼东门时,只找到抱成一团的三截焦炭,焦炭上模糊的人形呈现斗拳状,明显是被活活烧死的。其他单元的住户皆被安全撤离,只有初家的一家三口未能脱险,死状惨不忍睹。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三个“亲人”,她埋在心底那轻如棉絮的依靠也被该死的大火烧得一丝不剩。她什么都没有了,真真正正的一无所有。尽管他们不再爱她,可她至少曾享受过结结实实的爱,她已不想贪婪的索取他们的关心,只打算把小小的奢望压在记忆最深处,现如今,除了记忆她什么都没留下,如果有一天连记忆都消失了,是不是她初无名真的成了无名氏,从来都不曾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她没有晕倒,也没像往常那样遇到不开心的事就买上半打啤酒将自己灌醉,尚云绮不再在身边,初无名安安静静的回到寝室,不哭不闹,端着水盆走到盥洗室,找个了干净的角落,蹲下去,一蹲就是一整晚。留校的几个室友得知她的情况,都聚集在盥洗室门口,远远的望着她,七嘴八舌说了一堆,却没人敢去打扰静思中的初无名。
于是,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游过飘过嬉笑着走过,她都看不见,她眼中空无一物,她变成了盲人。
深夜里,走廊着寝室都熄了灯,只有连着厕所的盥洗室还有一盏昏黄的小灯亮着。
她是应该懊悔的吗,她都没能来得及看他们最后一眼,而上一次相逢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都记不得他们的模样。系主任说她应当庆幸的,如果她也在家中,那么很可能死亡人数又增添一名,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如果她在家中,也许他们都不会死,她会把他们救出来。可她毕竟不是超人,不是超人,所以很难受,难受到四肢百骸仿佛钻进了无数的虫蚁,它们露出尖尖的牙齿毫不留情的啃噬着她的皮肉骨髓。在这个人人流汗的盛夏夜里,她手脚冰凉,痛得要死。
数不清多少次将头部扎进水盆里,她不想听见自己哭的声音。分不清挂在脸上的是眼泪还是凉水,那一晚,她独自伤悲到天明。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的到系办办理了退学手续,委婉的拒绝了学校领导为她申请特困补助的好意,毅然决然的抛弃一切回到了久违的C市。
办理了家人的身后事,任凭亲戚们将父母存折上的几万块钱瓜分掉,她仅带着退出学费的几千块钱离开了与她再也没有瓜葛的家。开始了四处碰壁举步维艰的生活。
那一段日子,真的很难,很难捱过。
一个只有高中毕业证书的女孩想要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实属不易。既然已经不打算念书了,她就一定要工作养活自己。先是在繁华地带租了个插间,然后马不停蹄的到各个与餐饮旅游业相关的公司单位应聘,碍于她的不够圆滑和低劣包装,她最后只落得在宾馆当服务员的下场。
一步步艰难的走来,她最终进入了梦寐以求的旅游公司,C市最大的旅游公司。从底层职员做起,她兢兢业业的工作,任劳任怨,学会了化妆,学会了与人畅快的沟通。只是想要升职,仍然难比登天,幸亏她遇到了生平第一个贵人,魏来,公司的总经理,她的顶头上司,最终,她做了他的秘书,也做了他的情人。
她那样平淡的叙述着,尚云绮却泪流满面。半年来她第一次哭,不是为自己。
听初无名浅笑着形容自己在盥洗室蹲在角落叹气的傻样,尚云绮仿佛可以看见好友孤独无助的模样,一个从孤儿院被抱出的孤儿最终还是被打回了原形……
“哭什么,我还没死呢。”说笑着,初无名举起左手拭去尚云绮脸上的泪,“说说你,怎么会半夜跑到紫荆花去,和旧情人约会?”
初无名就是初无名,永远一语中的。她点头,她蹙眉。
“金泽回来了,还是那个臭不要脸的虞林峰?”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尚云绮怔了一下,拭干眼泪。然后轻声回答,“是前者。”
“无名,”她接着问,“你是不是回学校看过我?”
她没回应。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我们一起渡过难关?”
初无名笑了。掺杂着无味的苦笑让尚云绮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废话,从来都是无名在帮助自己,而她一个自顾不暇的爱情失败者,怎么会有能力去帮助别人?可那是初无名,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听见她受苦,那一句句的轻描淡写像一把把磨得无比锋利的水果刀,时不时的戳在她心上,旧疤旁又添了新伤,不知不觉,她那颗本就不完整的心脏已经满目疮痍。
“傻瓜!”看出她眼底的凄楚,初无名反而安慰起她来,并及时转移话题,“说说你的流川枫吧,您们又发生了什么新故事,给我的小说增添点新内容。”
“也没什么,”尚云绮呼口气眉宇紧锁,“就两个字——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