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偌住了笔,目光略扫过花盆。朵朵白花米粒似的绽在碧绿枝头,倒也有几分可爱。
“你这个礼,送的是往哪条道上的?”他顺手撷了朵花苞在手里掐着玩儿,狭长凤眼盯着站在地下的她,“若是为了这官衔儿,那你这盆花包括泥土除非是黄金翡翠打就的还差不多,否则的话,实在太不够意思了。”他把手里花苞一弹,空中立即就飞出条白色弧线,脸上不笑不怒,很是认真的样子。
弧线那一头刚刚到慕离脚下为止,她低头看了看,无辜地说:“如果说我只是想报答报答王爷你呢?因为你答应复查这个案子,我娘因此可以不必丢命,你总归不至于连让人报答也不肯。”想了下,她又补充道:“这花虽然不值钱,但是也花了我一半身家,有人花一半身家去报答一个人,是很难得的,所以王爷你还是收下吧。”
景偌不由嗤笑,抚着案头乐得连字也不写了。
墨离显然已经习惯他的轻狂,耸耸肩安然自若。景偌望着她双眼,半刻后将目光移开,渐渐止住了笑意。
“这官衔只有一个月限期,办完事之后你从哪来还得回哪去。”
他板起脸,瞟了她一眼说道。
“王爷。”
怀靖进来,“刑部来人说,明日便是齐诺赴刑之日,王爷可要亲自监刑?”
景偌抬手:“不必了!本王没那个兴趣。”
墨离好奇,插话道:“齐诺就是那位镇远大将军么?听说镇守东北边关三年,打退了好几次敌兵,居然就这么死了。”
景偌哼道:“怎么,你觉得很可惜?”
墨离望见他脸色,赶紧地不答话了。
※※※※※※※
湄州府衙座落在胥阳城,从京城到胥阳八百三十里,计划骑马过去。
马是好马,匹匹精瘦健行,可惜不是汗血赤兔一类宝马,就这么样的走法大约也得摸黑走起,到暮色来临时方能抵达。赶路的时候总是相当闷的,偏偏同行的又是个闷嘴葫芦,问十句也凑不上一句话,于是此番旅途实在无聊得很。
湄州现任知府是吏部按候补名单指定接任,为保不打草惊蛇,他们并未知会府衙。戌时三刻到达胥阳,吃了些东西便找了客栈住下。而后便拿了张地图在一处研究。
胥阳城是建国后才辟的新城,不过百余年历史,城中各坊皆随京中呈方正形状,街道甚少弯曲。府衙就在离他们所住客栈不过三条街的位置。但现在坊制已经撤除,太平年间也就无所谓宵禁不宵禁的了,方才进城时街道景象尚算繁华,且来往行人果然是身配刀剑兵器者居多。
墨离打算明天去城里转转,打听打听李知奉这个人。
怀恩说:“档案上记载他的遗孀们都迁回了祖籍楚州。莫非你要赶往楚州?”
墨离捧着书本在灯下翻,一边磕着瓜子,也不知是看书还是消遣还是谈案情。她摇头说,“据我所知,他似乎与师爷冯青的私交不错,我想官场上的事,也许去问问这个冯青更为妥当。还有在任的府衙差官们,他们成日与他在一起,定知道些情况。”
“可是在你之前,刑部的人也已经招问过冯青了,冯青当时与同僚们在一起,并不知情。”怀恩不以为然。
“刑部的口供我看过,但我没有亲自问过,还是不信。”
她吐了口瓜子壳,不经意瞄见怀恩不屑地挑起了嘴,于是郑重转过身来,“举个例子。比方说说书的讲故事,总是说青楼里姑娘们接待恩客时个个都会带进自己房里谈心,但是明明每次你一去,老鸨们却专把你往嘈杂喧哗的大堂里送,你总归是对说书的不相信对不对?刑部中间官吏太多,很多时候既知了上司心意,便都是欺上瞒下应付了事,不足为信。”
怀恩听到前面那段时脸上腾地发红,“你胡说的什么?”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见识比较渊博,你可能听不太懂。”墨离耸耸肩,坐直身子,续道:“简单的说,就是我觉得冯青不可能半点内情不知道,就算不知道内情,他也能觉察到异状。为什么他刚好那天晚上就有人陪他一起喝酒呢?刚好又是衙门里的同僚呢?刚刚好那几人又都能为他作证呢?为什么……”
她戛然顿了顿,关切地问:“你听懂了吗?”
怀恩面肌抽搐,将手中杯子递了过去。
她客气地摆摆手:“谢谢,我不喝别人喝过的茶。再回到之前的话题,为什么……”
“我是让你续茶!”
……
第二天果真去了找冯青。
自打李知奉遇害之后,冯青居然也辞了官。现在在东街开了爿铁器铺,以为生计。墨离他们到达的时候,伙计说冯青不在铺内,还在自己宅子里没出来。
便又绕了两条巷子去冯府。
说府实是客气了些,总共不过是座三进的院子,门口挂了个“冯宅”的匾。
冯青外形跟档案里描述的一样,五十来岁,精瘦的脸,花白的胡须。唯一不同的是档案里说他身体康健,眼下却在四月的暮春季节里还呆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拢着被褥。
屋里看起来也很简陋,只有必备的几样家具。
“你们要打听李大人的生前?”冯青说起话两句三咳,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活不长的人了。墨离与怀恩同在圆凳上坐下:“是啊,我们是李家的人,从楚州过来的,想打听下我族兄生前可有哪些来往得密的朋友同僚,我们记下名字,回头好修撰进家史。”
怀恩斜眼看着她胡说八道。
冯青望了他俩半晌,摇头道:“李大人跟同僚关系都止于公事之上,若说算得上知交的,也就与老夫好些。但修撰入家史这一套就不必了。至于朋友,据说与浬阳知府段大人乃同年进士,有些交情。”
墨离当真写下。边写又边问:“其余还有吗?”
冯青眼望帐顶,左手下意识捋须,随着动作,中指上的绿玉戒指反衬着照进来的阳光投到墙面上。“其余的,老夫却不知了。这一层想来李夫人更清楚些,你们去问她吧。”
说罢他就躬腰咳嗽起来,咳声震耳欲聋,一张脸也憋得发紫,立即有丫环仆妇上前照顾,一时忙乱不堪。
怀恩见状,便拉着墨离与冯家告辞,只道改日再来拜访。
墨离却直到出院门还在盯着屋里头冯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