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刚皱着眉,手里捏着一根小竹棍,若有所思的在讲台上来回的踱着步。我们绷着身体站成一排,神色各异的忍着随时喷薄而出的笑意,这种忍耐让我们显得很局促,我们拧着身体试图挣扎出一点受挫感,但每当要投入到惭愧中时看到杨晓刚滑稽的严谨就会崩溃。杨晓刚无论如何只能在政教主任面前做着“为师不益”的样子,谁都知道甚至是他在怂恿我们,但碍于勇气和我们无法侵犯的尊严谁都没有坦诚,我们也不可能坦诚。
他答应要给我们教训,所以现在我们假装唯唯诺诺,尽量在杨晓刚给我们教训后露出诚恳悔过的态度。我们很放松的等候杨晓刚像当初吴飞挨打时候的雷霆大怒,然后抒发我们的愧疚。但是杨晓刚来回走了半个小时,最后沉闷的叹息了口气,瞥了我们一眼,摆摆手示意我们离开。我们在吃惊和疑惑中走回自己的座位,忽然觉得这一切在他的叹息中顿时变得索然无味,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我坐在座位上,王若岑幸灾乐祸的打击我:“原来你也有今天,看你平时乖戾但柔弱的样子,还以为你没有勇气去做呢。”
我没有聊天的兴趣,说:“嗯,我就是这样,但是你男人也去了。被抓了,你不发表感想?”
王若岑给了我一拳:“你怎么说话的?自食恶果了就想恶毒一下别人,你真没劲。”
我干笑一声,继续冷言:“恼羞成怒了?现实就是这样,你还不要面对?”
王若岑被激怒了,三言两语溅出来的毒液让她很难堪,她冷着脸回了我一句“滚”,抽出一本周杰伦的杂志阅览,她是个周杰伦迷。
倘若以往,我会费尽心思让我周围因为各种原因难过的人找回快乐。我后来给王若岑说,如果只是因为年轻,我真的把他们当成了我生命中的所有,每一个人的欢喜悲忧都会牵动着我的情绪,然后会绞尽脑汁想法设法让身边笼罩喜悦,过滤掉不快。但是现在,太年轻的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我的心思全在杨晓刚离开前对我们的一瞥上。关怀、嬉戏、期待、沉默、无望、挣扎、落空,在离开前毫无保留的压给我们。
我在空前窒息的压力中熬过漫长的一天。
事实上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王超和王若岑今晚的缠绵仅仅维持了几分钟,就拖着失魂落魄的半人半尸回到宿舍,一脸萎靡的躺在床上。我们几乎没有欲望说话,所以他进来除了让人口增加而没有别的改观。我们在郁闷着我们都不知道的苦闷。
今天对孙小满来说可谓是悲喜交集,他和我们一样琢磨不透杨晓刚的情绪,难以自持的给任婷婷絮叨他之前的经历和阴晦。他之前和之后的人生,充满了坎坷和无奈。他很激愤,激愤亦带着无助,无助夹杂着茫然。我们都以为这次只是在穷极无聊的生活里能给单调涂些让生活绚丽的色彩,并且准备在嬉闹中度过惩罚,让我们多一些面对的勇气和乐观,但是杨晓刚一句“算了吧,就这样了”让我们彻底垮掉,他真的是我们难以逾越的去放纵的障碍。我们忽然感觉,我们也是有理想和尊严的,只是我们的生命面临转折,向往和倾诉,我们选择了后者。
任婷婷一反常态的给了孙小满一些提示,同意交好。在孙小满长久坚持关怀和陪伴中慢慢敞开心扉,接纳了这样一个可以把年纪和心灵当作归宿的人。孙小满想表现自己的欣喜,但是释放不出来,他一脸麻花似得回到宿舍,坐在大个的床上点着烟抽。
大个忍不住开始喊:“你嘴里烧柴禾呢?呛死我了。”
孙小满抽动着麻花脸:“******,买了盒软猴,假的。”
大个:“假的还抽?”
孙小满:“哦,那就扔了。给我根真的。”
大个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大张着双手,说:“你搜吧,搜出来给我一根。”
孙小满讶然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烟,扔了,开始嚎:“各位兄弟姐妹大哥老乡们,发发慈悲吧,在这个虚假泛滥的年代,给根真烟抽吧。”
我面无表情的看了看他:“抽风了抽,肺都抽成煤油灯了。不知好歹。”
孙小满朝着我:“那你给根?”
我用一个猛烈的动作坐起来,不耐烦的说:“我也想抽。”
从进门后一直沉默的王超开始发言:“我今天去杨晓刚那里的时候,看见他桌子上放了一条烟,谁去拿?”
我:“刚偷了外面,没遭殃算是走运,人家还包庇咱了,你又想打他注意?”
大个帮着王超说话,显得义愤填膺:“屁,我们要是主犯,他就是从犯。”说完他一脸谄媚的朝着我,“油条,你跟杨晓刚关系最好了,我们都承认的,是不是?”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在座所有想抽烟的人说的,他们哼哼着附和,并且给予更多的肯定,孙小满说:“必须的,我们这里面,就你是他亲信了,所以……”
王超接过话:“所以油条,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就这样在我们的表决中托付给你了,你别让大家失望。”
我立刻拒绝:“凭什么是我?你们没发现西安成天屁颠屁颠跟在杨晓刚后面乐呵?怎么不找他?”
大个信口找到一个事实:“他没在,你去了,他对你很放心的。”
我已经在穿鞋了,但是这句惹人发火的话让我重新躺在床上,我义正严词道:“不去,打死都不去。”
王超:“真不去?”
我坚持:“不去,打死都不去。”
王超慢慢悠悠的:“哦,大个,家法伺候。”
我立刻妥协了,出门的时候听见大个殷切的叮嘱:“快点啊,哥几个等着抽呢,对了,被逮住了别把我们卖了啊。”
我骂骂咧咧的边走边诅咒着他们,在去杨晓刚那里的中途看见周萌,她和两个要好的女生一路说笑的回宿舍。
杨晓刚正在看电视,桌子上放着一条已经拆了的软猴,他倒是一脸的惬意。我尽量让自己放松,和他聊着漫无边际毫无主题的话题,期间趁着他倒水的时候拿走一包拆开的烟,然后在聊天结束的时候正经的给他道别,飞奔回宿舍。
我们眯着眼,享受着烟草燃烧的味道,时不时的发出一声赞叹,在这之前的阴郁和沉闷一扫而光。我难过的想,一根烟就可以让我们感到快乐,这样的生活真的是没有趣味了,可我们现在就需要这样一根烟带来的宽慰。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没有语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郭良,我的烟呢?”
我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六神无主的看着同样惊慌的那几位。大个把抽一半的烟掐灭,藏在床铺下,给发呆的我出主意:“跑,跑,跑。”
可笑的是,我居然听信了他的话,一只手拿着烟,另一只随手拿了张报纸,惊慌失措的奔出宿舍,在还没回过神的杨晓刚前扬着报纸边跑边说:“……我去厕所。”
身后传来以大个为首他们的大笑。我觉得,真是丢死人了。
我气喘吁吁的停下来,杨晓刚并不会因为一包烟追我,他从不抽烟。我后来得知那包烟只是和他一个要好的老师无意落在他那里,唯一被拆掉的一包放在桌子上,且被我拿走,我做了件滑稽的事情。我在杨晓刚走后才回宿舍,颜面无存的面对着他们的取笑。
程西安闷闷不乐的回来,倒头就睡,一反平日凑热闹的常态。他们全无睡意,在调侃完我之后立刻把视线转移到程西安身上,问一些“今天摸到哪儿了?”无聊的问题。但是程西安不耐烦的打断所有人的好奇,躺在床上不断的叹息,用翻来覆去来表示自己有了烦恼。
孙小满恋爱了,程西安失恋了。他第二天请了假,在宿舍用廉价的白酒把自己灌了个烂醉如泥。我们中午回去的时候看到床头有半瓶白酒,他从床上一路翻滚到地上还在吐,床上和地上一片狼藉,尽是吐出的污秽,我们只好掩着鼻子把他抬到外面。大个和孙琦把他扶到一个有阳光的地方后不断的扇着鼻子,踢了他一脚朝正在清理里面的我喊:“恶心死我了,谁来说个明白?大白天躲在宿舍喝酒?”
我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大口的吸着气,回答他:“鬼知道,可能是失恋了吧。”
大个说:“听他每天晚上兴高采烈那样子,可能么?”
我说:“废话,你听他都给我们说些什么?有这样炫耀爱情的么?他配?”
大个没有作答,蹲在吐得已经抽搐的程西安身边轻轻拨了拨他的脑袋:“西安?”
程西安含糊不清的回答:“……嗯。”
大个:“你失恋了?”
他没得到程西安的回答,在第一声之后他就呼呼睡去了。大个意兴阑珊的站起身,又踢了他一脚,恨恨的说:“我相信你了。活该他。”
程西安也许永远不会明白,一个每天捉弄感情的人,是没办法长久拥有他拿来炫耀的东西的,所以他做借酒消愁状,用廉价的酒抹掉他之后认为和酒一样廉价的爱情。
我们收拾好之后把他抬回床上,大个做戏的喊:“西安,起驾回宫喽。”程西安已经沉沉睡去了,我们把他使劲扔在床上他也只是哼哼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睡着。我们悼念遗体似得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摇着头叹着息离开去了教室。
下午我们回去的时候,走在我们之前的孙琦慌慌张张的折回来告诉我们:“******,又吐了。”
我们赶到宿舍的时候看见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头皮发炸的一幕,程西安躺在床上,因断断续续的呕吐而直挺着脖子,他还在吐。酒精让胃里并不丰富的且没有完全消化的食物夹杂着胃酸不断的从嘴里涌动着顺着耳根流淌,一直把程西安的脑袋浸泡。我看着浸在污秽里的脑袋,顿时胃里一阵翻滚,捂着嘴逃出宿舍,趴在附近水龙头前恶心的干呕,有欲望但是没吐出来。王超和孙小满也尾随而至,声震四野的吐,惊动了周围路过的不少人围观。
我稍微缓和了下自己,洗了把脸,问他们俩:“大个呢?”
王超专心的吐着,他一只手扶着水龙头,另一只手指向宿舍,用喉咙发着音:“……里面,里面。”
我终于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同时也佩服着大个的定力,我带着疑惑推开门,看见他雕塑般的站在程西安面前,一动也不动。我忍不住又看到程西安的脑袋,他这次翻了个身,把半个脸压在呕吐物上,另一边脑袋粘乎乎的展现在我眼前。我咬着牙看了大个一眼,才知道他也在死撑。他把脸给憋的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然后喉结不断的蠕动。我目瞪口呆看着他,然后麻木的转身,缓缓走出宿舍,我终于被程西安击溃,趴在刚才王超吐过的水池里昏天黑地的吐。
程西安在我们离开后醒来过一次,他并不是那种穷追到底的人。他以为付出了全身心,就能有回报,但是结果除了失望还是失望。他再次清醒,清醒后喝掉剩下的半瓶酒,再次把自己扔到天旋地转里。
现在已经有不少认识他的人站在我们宿舍门口围观,我们一边清理一边驱散众人:“失恋了失恋了,走吧走吧。”
围观的人抱着各种看热闹的表情离开,我们看着一片狼藉的宿舍,苦恼的把始作俑者抬至地面干净的地方。大个拎了桶水进来,询问我们:“我觉得是不是应该让他清醒清醒?”
我说:“不好吧,现在天气这么凉,感冒了咋办?”
大个说:“锤子,你还要在这么恶心的地方过夜么?他把我们害惨了。从早上一直到现在,就没消停过。你看看他,倒是还吐得不亦乐乎,脸上脖子上都是脏东西,你忍心对着这么一个人睡觉?”
我连忙阻止他:“你别说了,说的我都想吐。”
大个就拿了个碗,舀了一碗水泼在程西安脸上,试图让他清醒一点,但是程西安下意识的抹了一把脸,接着睡。大个无可奈何的踢了他一脚,说:“没办法了,喝的跟死狗似得,你们谁有办法?”
我讽刺他的无用功:“你都不行,我们就别说了。咋办?”
王朝不耐烦的说:“算了算了,不管他了,打扫卫生。”
我们就开始忙活,把仅有的一扇窗户和门大敞着,用水冲掉程西安制造的麻烦,把他的被子卷起来扔在床上,最后把他又一次抬起来扔在光秃秃的床上,疲惫不堪的看着他呼呼大睡。
大个给我们散了烟,想用烟来驱除难闻的酒精味。末了他恨恨的说:“他这哪里是失恋,造孽啊,一个人难过,还要拉着我们受罪。”
我吐了根烟,心口不一的说:“西安一直不是个常人呢,你光看他比女人都瓷实的胸脯,就知道了。这种事,算是老天保佑,要是哪天发飙,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大个干笑了一声:“有意思,老天爷还真是好开玩笑,小满一恋爱他就失恋,感情莫非是拿天秤称过的?黑牛,你和你家若岑恋爱的时候是夺了谁的失恋?”
我们齐刷刷看着王超,王超挠挠头,然后拿起枕头朝着大个猛砸。我们全然忘掉刚才程西安带来的不快,嘻嘻哈哈看着那俩活宝打闹。
孙小满回来了,他感觉到宿舍的变化,嗅着鼻子看着程西安问:“咋了这是?谁请客喝酒了?你们这么不够意思啊。”
大个于是就朝他吼:“格老子的,你们还真是配对,一个热恋一个失恋,喏,喝成锤子了。”
孙小满一脸的恍然大悟,愧疚的在程西安床头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原来是我的错。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南无阿弥托佛七上八下七情六欲七姑八婆妻离子散的你,可怜的孩子。”
我们哈哈大笑,大个笑着骂道:“你真是太做作了,真后悔和你同窗。”
孙小满说:“胡言乱语,说什么我和他之间的关联。巧合,是他受不了刺激。”说完悲悯的看着程西安,“脆弱的很,被感情弄伤了的孩子。”
我们再次因为他的恶作剧大笑,尽管这只是穷极无聊的发泄。我记得程西安还可以每天晚上回来吹嘘的时候,似乎成熟了不少,他尽量在我们和他心醉的人面前显示出男人的胸怀和气概。他单纯的以为此事和他无关,用中国人惯有的态度去找豆豆刨根问底,结果除了让豆豆更加厌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后来我们总是拿此事开程西安的玩笑,说他头晚上用言语贬低了他的女人,次日就被他贬低的女人甩,而且甩的一干二净,不留痕迹。
很久过后我们才关掉窗户,我们已经习惯了酒精味。在入睡前有个同学给我传话:“油条,周萌在宿舍外面等你。”
我只好重新穿衣服,大个给我挤眉弄眼:“哟,刚说了别人,自己就开始了。人啊,总是这么似是而非。”
跟他纠缠只会让我尴尬,让他们像看程西安一样看我的笑话,我一边套着裤子一边应付他:“关你屁事。”
大个自讨没趣,目送我离开。我们都知道,周萌只是一个和我无关我女孩,而我们就喜欢这样把毫无瓜葛的人联系在一起说事。我后来和周萌回想我们认识的情景,我居然发现那只是王超和王若岑要一起的时候来回座位的调换。仅仅几步之遥的情侣因为寂寞难耐而和附近的人调座儿,各种需求和志趣相投定格了一个规律,杂七杂八的调换。反正我们最终是调在一起,并且在日久天长的了解中慢慢触摸到心灵。
后来孙小满给我说:“这也是一种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