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刚善于隐藏情绪,他把微笑当成了一个符号挂在脸上,几乎每一个和他接触过的人都是这样感同身受。他没给我微笑,我从他的背影里看到稍纵即逝的感慨,我知道我可能让他失望了。
我回到教室,看到小四和邢思思焦急的张望。看到我之后小四就出去了,邢思思迎上来看着我一身的脏污和疲惫。邢思思说:“怎么样了你?”
邢思思递给我些纸巾,我拿着擦脸。我说:“还好。皮肉伤而已,白玉呢?为什么要叫杨晓刚?小四去干嘛了?”
邢思思说:“你还有心思问这些?看你都什么样了?白玉回宿舍了,不叫杨晓刚你能这么走着回来么?小四去问黄毛了,他想帮你摆平这件事。”
我说:“我没事。”说完我就开始流鼻血,邢思思看到血顿时就慌了,满身搜口袋找纸巾,但恰巧刚才我用光了。我连忙俯下身让血避开我们俩人的衣服,这边任婷婷见状赶紧递过来些纸,邢思思感激的说“谢谢”。
把我安顿好之后,邢思思又开始牢骚:“你这种人我还真没见过,挨打这么久才流血。”
我愕然,然后苦笑,说:“谢谢。”
邢思思说:“油条,说实话,我也不是多喜欢黄毛,但是他们是……”
我鼻子里塞着纸巾,看着她说:“邢思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我们习惯陪伴在一起的人叫做伙伴,你们是我的伙伴。杨晓刚说,我们是相互的,舍取,陪伴,奉献,杂草和泥土的关系。”
邢思思说:“你别让她难过,你知道的,她受不了刺激的。”
我耸耸肩,拿出纸笔,尽量用轻松的语气给白玉写了个短小的便签让邢思思带回去。我知道她没办法面对现在的状况,就像我们分离后她在新生活里面对的转折一样,所以尽量给她说些兄长安好君勿担心之类的废话。
白玉走后邢思思给我讲过她们的闺中往事,让我感慨万千。白玉是哭着看完那个小便签的,我假装的轻松反而让她感觉很沉重,她没能承受住那样的沉重。
这件事多多少少还是影响到我们,我并非是因为顾忌黄毛,只是感觉到我们之间忽然少了点什么,让我们再次看着双方的时候是如此的拘谨。白玉担心的是我会再次收到上次一样的伤害,或许会更加的严重。
她开始变得沉默和不安,我经常转身看她的时候她都是在无聊的写写画画,我想说些笑话她让她为此宽心,但往往说到一半的时候就住了嘴,因为她一直漫不经心的听着,然后我们就开始沉默。我想她一定是出问题了。她也慢慢的学会跟邢思思旷课跑去厕所翻越并不高耸的墙去外面散心,一直到饭点都不打算回来,我只好多打一份能放久的饭菜给她回来吃。
她并非是那种任何事情都能看得很开的人,当我们因为单纯而受到伤害的时候,安慰是永远无法弥补心灵的创伤。后来她终于承受不了,所以就想离开,因为她觉得,一些缠绕在我们心中的情结大多是因为她引起的,所以她的离去应该是可以化解掉一切。
后来她说:“油条哥,我这个学期末,就要走了。”
杨晓刚能洞察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他太了解我们在想什么了。所以当学期末那天白玉给我告别的晚上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做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拖延时间,让白玉在外面焦急忧郁的等待。
我想我应该出去,和她诉一些离别之言,这样分别后我们会减少些短时间内的想念。我这样想着,对心不在焉看电视的杨晓刚请求交流。
杨晓刚看都没看我,直接否定,说:“你觉得你现在能做些什么呢?能弥补些你们对她心里造成的难过么?”
我说:“怎么是我们了?谁们了?”
我有点焦躁,因为我想出去,但是又不知道怎么面对突如其来的分离。我向杨晓刚求救,杨晓刚一脸的“关我什么事”,他说:“不是你吗?小年轻学人家干哥干妹,打扰人家恋人闹分别。人家的分别你掺合什么?”
我顿时语塞,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喃喃的想拿出一个能让他退让的理由:“至少朋友之间,也是应该去送送的吧。”
杨晓刚说:“嗯,在上车之前送就行了。”
这时唐嫣抱了一大堆的书进来说:“油条,你妹妹在外面等你呢。怎么不出去,她明天可是要走了啊。”
白玉在教学楼前的石凳上等着,我透过窗户看见她和邢思思在昏黄的灯光下沉默的等着,因为是学期末,次日要放假,大家都忙着准备回家。她们站在来来去去的人流中,静静的等候。我心里想,干嘛要把分别搞的这么沉重?我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杨晓刚在后面说:“郭良,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你去了会后悔的,她始终是要走的,谁也拦不了。”
我说:“我想不了那么多,老大。你总说人生何其短,遗憾莫留长。她要走了,我没有理由不去,她一直都当我兄长看待的。”
我出门,和正好转身的白玉四目相对。她想说些什么,但又欲言又止,我看到从她眼中流露过的欣喜,有些不忍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显得更加的消瘦,我说:“还第一次发现我们白玉瘦了。”
白玉要走了,邢思思难免也有些伤悲:“现在说这些干嘛?迟了很多的。”
我笑了笑,走到她们对面坐下:“也不尽然嘛,朝闻道,夕死足以,呵呵。”
邢思思笑骂道:“贫嘴油条,正经一点好不好,白玉明天要走的。”
我捏着嗓子对白玉唱着京剧:“哎呀呀,莫不是要淡看这生离死别黄昏归日,却把郎君轻装谢,快马鞭杨醉重阳?还有这乌鸦一旁道别离?”
白玉“扑哧”一声便笑了,说:“你就别拿思思姐开玩笑了,不然又惹她生气了。”
我停下来,看着白玉说:“白玉,你很久没有这么开心的笑过了。在的时候不断的躲,走的时候又这么渴望。这样很累吧!”
这句话也许说到她的伤心之处,她忽然就止住默不作声。邢思思见状骂我:“油条你太没眼色了,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不能让我妹妹开心点么?”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白玉,我还是那句话,你心目中的油条哥,永远都不会改变。不管以后快乐还是悲伤,都不要放弃坚强。”
她看着我点点头,然后目光愣在我身后。我回过头,看见黄毛远远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抱着双手看着我们。他冲我招招手,白玉和邢思思一脸的不满,劝我别去。我冲她们微笑了一下,走了过去。黄毛说:“我就说一句话。”
我没有回应他,盯了他良久,给了他一个没有情绪的轻笑,然后径直离开。
白玉和邢思思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要不声不响的走开,我因为杨晓刚的猜测感到难过,我甚至恨他为什么猜这么准确。
我后悔出来跟他们道别了。
杨晓刚在泡面,看到我回来时他预料一般的眼神,平淡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摘掉眼镜吃面。我做不到轻快的道别。我后来一直在窗口上看着他们,他们聊了很久,聊到所有人都各自回宿舍的时候才离开。离开的时候白玉黯然的朝着我们这边看了看,我躲开,跟着杨晓刚一起泡面,把心怀的沉重和凉意连汤带面一起吃进肚子里。
我回宿舍的时候他们正在狂欢,把碗碟瓢盆之类的东西发了狂的摔在脚底下踩,大吼着“明日解放,举室狂欢。摔破衣钵,来年革命,”之类的话,我没心思跟着他们一起闹,了无神气的和衣躺在床上,想着空白的大脑该想些什么。
小四回来了,他走到我床前用手戳着我:“嗳嗳,怎么搞的?”
我说:“什么怎么搞的?”
小四说:“你和你妹妹啊,思思说她带着她去找你,还没说两句话就走了。让白玉闹了半天。”
我说:“该说的话不是都说了么,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还好没人泪涕哗啦的。”
小四说:“你真是给脸不要脸,算了。她这么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明天你在路上多跟她聊聊。”
我应付着,居然不知不觉睡去了。
第二天的时候我和白玉一路坐车去蒲城。我们启程的时间已经是下午,学校里几乎人已经走光了。我和她惦着行李慢慢的往公交站口走着,公交站口停了一辆车,售票员大声的问:“你们走不走?走不走?苏坊富平的?”
我们去的是反方向的蒲城,所以不会坐他的车。但是我朝他们找了招手,他们便焦急的等着我和白玉过去。
我和白玉走的很慢,那个售票员不断的催促我们快点快点。白玉疑惑的说:“油条哥,我们不坐他的车的。”
我说:“嗯,这个我知道。”
白玉说:“那为什么要他停?”
我朝她笑了笑:“说,没事,走快点。”
售票员一边催一边拉客:“你们俩快点。嗳嗳,苏坊富平了啊,苏坊富平了啊,还有位子,要走的快点啊!”
我和白玉还是慢慢走着。
几分钟后,我和白玉终于到达站台,那个售票员见状赶紧热心的要给我们提拉行李,我连忙说:“嗳嗳,干嘛干嘛?”
售票员说:“不是要走吗?来,我帮你们拿着。”
我说:“我们去蒲城的。”
售票员听了顿时火了:“反方向的你招什么手?”
我无辜的解释:“我就是想看一下我朋友在不在你们车上,没说要做你们车的啊?”说完我假装小四在上面似的,还趴在车门口朝里面做着张望。
售票员一脸的怒发冲冠:“**有毛病啊,不坐车捣什么乱?”
说完他怒气冲冲的上了车,“咣”的一下关上车门,又催着司机赶忙开动。白玉才明白我做了些什么,恍然大悟的说:“油条哥你怎么这么坏?”
然后我们在飞驰而去的汽车尾气中哈哈大笑。
我们俩没等多久就坐上了车。车厢里很空荡,我和白玉隔着中间通道坐下,我们都觉察到分别的气氛是如此低落,我想说些话调节一下气氛,但始终没有说出口。我们一路沉默的坐到终点。
白玉买了回家方向的票,我没有回家的心思,准备把她送上车后再逛一圈,给一路压抑的心里寻找一些突破口。我在车站门口徘徊了半天也没能想到要去哪里,原以为已经坐上车的白玉又出现在旅客进出口,我有些惊奇的说:“你怎么还没走?”
她就说:“那我走了。”
我转过身背对着她,假装不耐烦的挥着手:“走吧走吧走吧,时间不早了。”
她真走了,坐上了回家的车。她说她有时间还会回来看我们的,她说她回去以后会经常给我们写信,她说她会想我们的。她说了很多话,但我能记住的很少。她走后我一个人在街上乱逛,逛了半天除了两腿发软心里还是那么烦闷。我然后开始恨自己,我真像小四说的“给脸不要脸”。
我忽然很想回家,于是重新折回去买了车票,坐上了最后一班回家的车。
回家后我因为疲惫整整睡了两天,起床后我就去找何成成。哪知他并没有在家,我才醒悟过来,我们的假期是按月放的,他们还没有期末考,还是双休。我有点闷,然后打车去了马健的学校。
我在马健学校附近的网吧上了个通宵,次日在他们宿舍睡了半天。他们的管理员来检查宿舍看见我这个陌生人,二话不说便把我赶了出来。我被赶出门口的时候心里大骂,同时挠着头郁闷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只好在马健他们班借了个篮球去球场打球。
以前真没怎么觉得,原来时间是可以充裕到让人这么无聊的地步。马健还在上课,我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打了会球,便坐在他们操场上的阴凉处歇息,没劲的很。我给他告个别,独自回家去了。
家父和母亲因为养殖,一直住在另外的院子,我便住在已故去的爷爷奶奶以前留给好几年未曾归乡的二叔的院子里。
这个破旧的老屋,因为年久无人居住,大门和铁锁一并在岁月里被锈蚀的斑驳,院子里已经荒草丛生,一直蔓延到我暂居的屋子前。我花费了一整个中午从前院大门到屋子前沿修葺了一条勉强能通过的小路。然后把院子里以前粉白的墙壁重新清扫,用家父曾经送给我的毛笔在上面添了些书画,让原本颓废的院子显得有些生气。
后来这个地方成了我、何成成、马健还有吴飞的聚会场所,家父看到我的清扫也欣慰不少,但是看到我在墙上的壁画就开始发威:“好好粉白的墙你看你画什么山水花草,写什么字?你这样是逼着你二叔将来拆房子。”但是我看得出家父还是因为我在笔墨上的成绩在愠怒中夹杂了些欣慰的,后来他经常和他的朋友们在这里聊天,为的就是在无意间炫耀他儿子的字画。
我在奶奶生前的屋子里住着,屋子还保留着奶奶生前的摆设。屋子正中是老木柜,上面摆放着她和爷爷的照片,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年代久远的老相框,里面嵌着各式已经泛黄的照片。
我年幼时,家中并非宽裕。家父整日在外面做工,很少回家。留下母亲持家侍奉上亲。爷爷体弱,奶奶更无力劳务,大小事务皆成于母亲。对我她自然抽不开身管教,我自牙牙学语开始的记忆便是在二位老人的逗乐消磨中开始的。
因为有文化,爷爷做了本村书记,直至溘然。我最好奇的便是他伏在案头奋笔疾书的时候,书桌上账本做了我的坐垫,我就坐在他面前托着腮瞪着他的眉头紧锁,或者骑在他肩膀上看他手中飞舞的钢笔在纸上留下的墨痕,跳舞也似,在我看来,那是绝世美妙的节奏。墨水缓缓流淌的文字,点滴沁入我的心根。
那是我童年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爷爷累了,就把我抱在怀里,教我认字。他在废纸上写下刚毅的字:“我是中国人,我爱中国,我是郭良。”逐字逐句的带着我念,我咿咿呀呀的学。除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是我在开始蔓延说话时候爷爷给我教的那句话,虽然我并不明白。
我四岁时。知道叔叔当时在北京做厨师,那时候能在北京是多么一件荣耀的事情,左邻右舍每当饭后在门口闲谈就会提及,夸爷爷有两个好儿子,爷爷就牵着我乐呵呵的笑,笑纹从嘴角泛到心底,永远抹不去的欣慰。每次这样,爷爷回家时都要看看叔叔寄的家信,反反复复的看,看到老泪纵横。
回信,爷爷每次写完,都要询问奶奶要说的话,奶奶不会写字,坐在桌子旁慢慢悠悠的想,想一句说一句,说一句爷爷写一句。语言杂乱絮叨,没有组织涌起来的思念。我也在旁边写,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还是词不达意的问候。爷爷摸着我的头,俺孙儿长大了,你叔叔肯定很高兴啊。
我没有见过叔叔,或者说我出生起他就没回过家,爷爷说他在学习,年轻人总要有奋斗的东西,这个是理想。我就这样开始了对叔叔的崇敬,一直梦想到他回家,能看到这个为梦想一直奔波的男人。
后来爷爷重病,家父便辞工回来照顾,不再外出。奶奶陪在爷爷身边悉心照料,花甲怎能抗争岁月。爷爷后来的那段岁月就是充斥着浓厚的中药味和奶奶每日提心吊胆的问候。
爷爷去的消息奶奶并没有通知叔叔,我很不明白,整日思念的儿子为什么不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他是在爷爷离世当年年底回来的,那个男人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先找父亲给他讲这些年的成绩,但是只看到墙上那张新框架了的黑白照片,他看看奶奶,老人眼里隐藏不了这样的悲伤。我就看见我一直想看到的男人轰然倒地愤恨嚎啕的样子。
我站在叔叔旁边,看着爷爷的照片。照片上的爷爷很消瘦,和他生病时一样毫无神采。那框架里的黑白色让我不禁想起了他在世时的点点滴滴,教我认字写信,逗我玩乐,我忽然大声哭起来,我才明白悲伤远比被人抢去玩具更沁入骨髓心底。
到如今,我都能清楚的回想起,爷爷抱着我念字的情景。爷爷去后不久,二叔便带回来一个女人,摸着我的头叫我喊:“婶婶。”婶婶是个并不漂亮的胖女人,我不喜欢她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她的体形,因为她总是引来婆媳之间的争执。爷爷去了,奶奶变的很憔悴,又和婶婶不断的争执,不久便郁郁而终。之后二叔和婶婶去了北京,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过,只是过年的时候让他们的小孩来我们家,增加些亲切。院子,也随之慢慢的荒掉。
我看着墙上的照片和桌子上的相框,然后把他们都收进下面的老木柜中,现在,这里是我的天地了。
马健他们放假后这里成为我们唯一的聚会场所,我们经常坐在一起回想年幼时候的憨事。等我们成人的时候又聚在这里抽烟、喝酒、放肆挥霍随意的时间。
开学前我给杨晓刚打了电话,问候和询问了一些琐事,然后才启程去了学校。
这一年或多或少都有些变化,白玉走了,又有人转学来到这里,填补班里多余的座位。任婷婷后来成了我的同桌,白玉空出来的座位让给了程晓清,我越来越邋遢,后来我也有了个女朋友,但是没几天便分手,至今我都想不起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