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嫂,李大嫂
夜儿黑差点被虼蚤咬死了
叫张良,和地保
拿锁链,拴虼蚤
虼蚤一听事不好
急溜跟头逃跑了
一歇撵了十八里
捉住一个瘸虼蚤
重打二十板,关到监牢里
母虼蚤听说去送饭
掂着两个大瓷罐
监牢门槛高又高
身怀六甲没法跳
失手打了大瓷罐
母虼蚤哭地又喊天
季瓷正挺着大肚子在家里干活,她想赶躺下前多干点活,织布机里坐不进去了,她缝衣服拆被子给章柿缝本子。正是清明节,章柿、章槐和孩子们一起跑着到坟上拾烧纸。每个坟头上,上坟的人用土坷垃压一张黄表纸,上完坟走了,那纸就在坟头,风一吹飘呀飘,学生们拾回家写字。季瓷更仔细,怕那纸散着乱得慌,把它们一张张弄整齐,用绳缝好。章柿早已不拾闲地跑出去,一会儿又拿回几张,跑进门来一屁股坐在墩上,却不防那里放着一本书。季瓷一声惊叫,举起巴掌打他:“你长着眼没?那是圣人,你都敢坐!”章柿犟嘴:“就是一本书嘛,咋就是圣人。”“书就是圣人,你敢坐到屁股底下,圣人生了气,叫你学不到精细,当个睁眼瞎。”“睁眼瞎就睁眼瞎。”娘儿俩正拌嘴,听到院里有人进来,伸头一看,两个穿黄军装的,把季瓷叫大婶,说通知他家人到庙里开会。
“开啥会呀?俺孩他爹下地去了。”
“土改会。”
“啥叫土改会?”
“就是土地改革会,去了就知道了,分地主的地给你们,共产党打天下就是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解放了,都有地分。”
据村里的男人说,章守信在庙里开会时一跳多高地跟工作组的人吵架。他一听说要分章四海的地给他家,坚决不干:“不要,不要,饿死也不要他家的地!”
工作组的人告诉他,章四海现在是大地主,他的地要分给贫苦农民,你们这些人均不足两亩半的,按政策都是贫农,长期受地主剥削,现在共产党是来给你们……
“谁是贫农?谁是贫农?你才是贫农哩!”在章守信的心里,这个新出现的词太难听了,这个词安在他身上、安在他家是对他的污辱。“再说得好,我不要他家的地,谁想要谁要去,俺的十亩地够吃了。”
工作组的人耐心告诉他,如果他不要地,就证明他不需要这些地,也就是说他不愿被划为贫农。
“我就是不愿当贫农。”
“那你想当啥?”
“除了贫农,还有啥呀?”
“还有雇农、中农、富农、地主,中农里还分上中农、下中农。”
“富农是啥情况?”
“富农是家里地自己种不过来,雇过人帮工的。”
“那我还不够哩,我就当中农吧。”
工作组的人笑了,有人咬耳朵说,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老百姓觉悟这么低,看来我们的工作还做得不够。
“我就当中农了。反正我不要他的地。”章守信一甩手走了。马上有人指指自己脑袋给工作组的人说:“他有病,羊羔疯,弄不好就忽吞倒地犯病了,脾气急燎着哩,说的不得还打人,能跟咱常人讲通的理跟他讲不通。”
第二天,王干部一行三人来到章守信家,与章木林老两口谈话。老两口费好大劲听不明白干部说的啥,咋一下子来这么多新说道呀,觉悟呀,共产党呀,新社会呀,都是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老人说,唉,我们不当家好几年了,有啥话还是给俺孩俺媳妇说吧。
于是季瓷被叫到了王干部面前。
王干部还没有开口说话,季瓷问他:“你们夜儿不是说做鞋的事吗?啥价呀?”
王干部笑了:“你们做的这叫拥军鞋,是无价的。咱先说说你家的成分吧,你们商量好了,就当中农?要不还是好好学学政策再说吧。”
“俺家掌柜的夜儿回来说了,俺一家都商量好了,不要人家的地,也不当贫农,俺一家几辈喂牲口种地,起五更搭黄昏纺花织布,就是为的不想当贫农。”工作组的人对视笑了笑,问她:“为啥不当贫农?共产党打天下就是为了你们这样的贫农翻身得解放啊。”
季瓷怔了怔脸子,迟疑了一下,说:“贫农,太难听,怕将来俺孩寻媳妇不好寻。”
“也好,别怨俺没提醒你呀。中农也是我们的团结对象,就给你家定个下中农吧。”
街里的土被蹚起多高,一天又一天在上空飘荡着,落不下来。村子里比过大会还喧闹。不但地分了,还分桌子柜子箱子,分盘子分碗,分衣裳分首饰,地主富农的家里就像是集上一样,东西被摆到当院,摆到街里,村民挨个上去拿,看上啥拿啥。章守信被叫到名字的时候,他走到那一堆物品前,迟疑地看着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发癔症般站在那儿。一个穿黄军装的干部说,快拿呀。他还是愣愣怔怔的。你要是不知拿啥,就这小桌和这件衣裳吧,给,搬走。干部们又喊下一个,章望富。章节高颠颠地跑上来说:“俺爹有病了,叫我来。”伸出胳膊抱了几件衣裳下去。
共产党的大部队来到时,是1948年收麦的时候,他们给罗掌柜带来了一个准确消息,他的大儿子已经向北去了。
罗掌柜一算,他家剩的地正好不够人均二亩半。看来儿子真是提前知道信儿了,这说明他的官当得真够大,能提前知道别人所不知的事。
可贫农、中农、富农又能咋呢?
有一个铁定的现实是,从今天起,罗掌柜成了贫农罗大爷,他将有幸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他走上台子的时候,领受着人们尊敬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大孩儿就要在北边当大干部了。
一个消息传来,季瓷吓出一身汗。东乡郭仓实被关进监狱,他爹被定为大地主反革命,国民党的伪镇长,剥削人民,罪大恶极,发了通缉令要枪毙,人却跑了,有的说去青海了,有的说去西安了,总之是向西跑了。
季瓷带着章柿,起了大早赶到铁路东,进村打听到郭仓实家。
于枝兰知道她一准会来,当年自家风光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踏进这个充满幸福和欢爱的大门,只能是她,丰衣足食的郭家媳妇带着钱,带着粮食绸缎去她家里,而此时,她却带着急切来了。于枝兰捂脸哭了。她婆婆,几个孩子都在屋里躲着,大声不敢出。
“憨子,哭够了就别哭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一家子人得靠你撑哩。”季瓷边说边弯腰捡拾掉在地上的东西,放回桌上。这屋里掉到地上的东西太多了,屋里的人没有心思看到它们。“那刘备今天哭,明天哭,不还是把江山哭没了。要是有用,咱都坐这儿哭吧。”
季瓷把几个孩子揽在自己怀里,压着嗓门说:“自己不朝起爬,别人扶不起你。这个时候你得多照看婆婆,不要叫她看到你哭天抹泪的;你要去监里看你男人,叫他知道他不在家,家也塌不下来。我问问你,这些你做了没?想了没?”
于枝兰只是哭,抽抽噎噎地说:“我连门都不常出,那监里的门更不知朝哪儿开。”
“你家面缸在哪儿你总是知吧?去,挖面,和面,做饭,给你男人送去。”
“那监里的人是不是凶得很?怪怕人的。”
“历朝历代,监里的人总是凶的,咱给他说尽好话,该使钱的使钱,该求告的求告,纵是死罪,也得叫家里人送口吃的吧。”
于枝兰起身去堂屋挖面,季瓷也跟去,见了她婆婆,拉着手两人说话,拿出手巾里兜的几个鸡蛋来。
“婶,人这一辈子不一定遇到啥事都得咬牙挺过去,不为别的,看看你这几个孙子孙女吧,大的十来岁,小的才几岁,我们常说的熬子孙湍子孙就是这,再难的日子都能一天挨一天湍过去的。”
于枝兰下好了面条,盛到罐里。季瓷、于枝兰、章柿、十来岁的郭秉乾几个人一起去给县监狱里的郭仓实送去。
季瓷赶天黑回到家的时候,婆婆告诉她,今天开会,派下来让村里闺女媳妇给解放军做鞋,一双鞋要做够一斤沉。季瓷当夜翻箱倒柜找布打糨子抿袼褙,第二天天明的时候支在门口的袼褙已经半干,吃罢早饭,她用家里剩下的一点袼褙先合了个鞋底。有人在门口喊着开会,男女老少都得去。她手里拿着鞋底去了。
地主章四海已经和西头的一个富农低着头站在会场前。会上通知,过几天要在白果集上开一个批斗地主富农大会,本村的几个地主富农要去示众挨批,念全县名单的时候,季瓷听到了于枝兰她公公的名字,听到了她姐季玉公公的名字,听到了葡萄湾常掌柜的名字。
做的鞋交上去,当场有人拿着秤,一双双过,只有季瓷做的鞋足足一斤沉,下来是聚财家的,十四两,再下来是章四海小婆的,欠欠的十四两,可章四海现在是地主,她做得再好也免不了罪过。
章守信参加解放军的担架组,跟着村上的几个壮劳力一起去北边县里抬伤员去了,章柿也想跟着去,解放军看他人小个低,又正上学,没有要他。章柿有点不服气,节高跟他同岁,就是个子长得大,跟人家说他十六了,就跟着担架队走了,腰里扎着一圈布带子,可神气了。
工作组的人找来季瓷说,要她去白果集开批斗地主富农大会。季瓷说,我不能去,这几天就得坐月子。工作组的人一想也是,叫一个肚子这么大的婆娘去斗地主也不太合适。可她要去是多好的典型啊,当年姓常的富农逼她家还钱,叫她家两个小姑子上吊了;大地主章四海是她家邻居,他的恶行她应该知道得最清啊。
有人给工作组说,叫桃花去呀,年馑的时候贫苦农民没饭吃,章四海借机用几十斤小麦换贫农的一亩地,还霸占了寡妇桃花,现在还霸占着哩,两人动不动就钻到苞谷地里,狗联蛋一样尻哩捣哩,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大地主章四海不但霸占桃花,还逼走了桃花的小叔子章有福,到现在人都不知下落。
工作组的人来到桃花家里,叫泼妇桃花大声叫骂着撵了出去,工作组的人都走远了,她还站在自家门口跳着脚大声日撅,并且一路跳着就撅到街里:“都听着,这世上男女,一个愿尻一个愿挨,关你们王八孙啥事哩,你们眼气了你们×痒了?年馑时咋不饿死恁哩,那时你们巴望着哪个人半夜拿半拉红薯干面馍都叫你失急慌忙脱裤子哩,给工作组告状,顶屁用,我苏桃花的脸早就抹下来扔河里了……”骂声像河水泛滥一样轰轰烈烈起来。街里没有一个人应声,连狗都不叫了,扑甩扑甩尾巴,远远地看着。人们都在这个时候不出门,商量好了似的,只在自家院内听。哼,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哩,你就作吧,你就喊吧,这号事别人捂还捂不住哩,提起裤子谁都不认账,你倒明锣壮鼓喊到大街上,你桃花有本事卖×有胆量作祸,你就等着吧。村庄变得更安静了,所有人屏住呼吸,只有桃花的叫骂在寂静的街上回荡。
章四海的小婆从大门里侧身出来,小脚虚虚地踩着街里热腾腾的细土来到她身边:“憨子,四海叫你回家去,别再撅了。”桃花扯着最后的高音又虚骂两声,拍拍屁股从街里走了。
可是她并不知道,工作组做好了续强的工作。十六岁的积极上进的青年在批斗会一开始,就冲上台去照着章四海的脸上捣了两拳,又向他裆里踢了几脚。这个年龄的半大孩儿正是口拙的时候,说不出批斗的话,就算是别人编好了叫他照着说他也说不出口,又怎样描述这个大地主霸占自己的娘。他夏天曾在屋子里看到两个人在当院里干那事。
批斗会后,续强气鼓鼓地回到家,好像他这么多年来只有这几天才知道大地主把他妈日了,他才像梦醒了似的感到了羞耻。他想,人的知足和羞耻是在哪个节骨眼上转的呢?他那些年天天吃饱饭的时候,咋一点不觉得羞耻呢?他走进家门的时候还在生气,还在想着,最好是亲手宰了那个老家伙,才能洗刷掉自己身上的耻辱。
桃花在门里伸手把他推个四仰八叉,他不及防备,远远地退出好几步倒在地上。桃花把他的衣裳往外扔:“章续强,我日你祖奶奶,跟你叔一号货,白眼狼。你忘了你小时候饿得在床上起不来是啥样了,那时候,咋没有把你饿死呀!去吧去吧,去积极吧,去表现吧,去舔工作组的屁股吧,去叫人家爹吧,去叫人家管你饭吧,别进我这破鞋的门了。”
到处在斗地主恶霸,公开枪毙了几个罪大恶极的,郭仓实的爹跑了,便把他从监狱里拉出来批斗,还有于枝兰,被人从家里揪到台上来。除了郭仓实外,所有人都没见过这个光鲜的媳妇来不及梳头、来不及打扮是什么样。她傻了一般被人推搡着,叫往哪儿站就往哪儿站,叫低头就低头,叫跪下就双腿一软跪在台子上。
季瓷正在家里生孩子,她早已生顺了,连接生婆都没请,只让婆婆在一边招呼着,几乎没疼两下,那一团血肉就掉在床前的草窝里,哇哇地哭。婆婆说,又是个孩儿。她无力地躺在床上,听婆婆窸窸窣窣地擦洗收拾。
孩子包好放在她身边,她叫来章柿。
章柿因为上学断断续续,所以十五岁了还没上完小学,这会儿又不想上了,没柴火拾的时候,就到处跑着玩。
娘生孩子,他早早被支出去,这会儿想着大半天了,可以回家了。他过去,趴到床边,心疼地看小弟弟的模样。
“柿,听娘给你说。听说今儿在杜湾批斗哩,我约莫着,可能有东乡你枝兰婶子。吃了晌午饭,你抱上咱家罐去,送半罐茶,看馍筐里还有几个馍,都拿上去吧。”
章柿把茶瓶里的半瓶水倒进罐里,看馍筐里还有两个烙馍,拿大手巾包住走了。
章柿回来的时候,给季瓷说:“我见了枝兰婶子,批斗一会儿歇的时候,我上去给她送茶和馍,她可能饿得够呛,几口就吃了一个烙馍,喝了好些茶,又指指一个主儿,叫我把茶和馍给他,我一看,就是她男人,他也吃了喝了,我就回来了。”
“好,明儿在哪儿批哩?你再去。”
“干部们说了,明儿不叫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