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郊的一个村子里,章柿见到三十多岁的杨引弟,眉眼之间透着点见过世面的开明与胆量,一开口说话,浓重的乡音一下子把二人的心都暖热了。她不是绳姐,可章柿还是愿意在她的挽留下吃了顿午饭。
“我是自己把自己卖了的。”她一开口就说,“也是年馑那一年,我十五岁,家里人都饿得受不了,好多闺女都叫人领走了,可我嫌她们卖的价太低,我想,就是俺娘不说卖我,我也得自己找路子,不能再吃家里的粮食了。我听说商桥车站老有外乡人路过,就自己跑去,在车站等了半天,打北边来的火车上下来一个主儿,三十多岁,穿得可好,长得怪楞整,我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他坐在凉粉摊上。我上去跟他说,你带我走吧,我十五了,啥活都会干,只是你给俺娘一个好价钱。那主儿吓了一跳,把我好半天打量,说,我不管卖闺女的事。我不走,就那么站在他身边。他问,你娘要啥价?我说俺娘要十五块银元。那人吃完凉粉,站起来转一圈围着我看。我知道这个数叫他为难,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反正就算不中,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商桥镇上天天人来人往。我豁出去了,问他,怎么,你看我不值十五块银元吗?那人说,值,值,你娘在哪儿?我说,俺娘在家里,离这儿十里地,你跟我回家,把钱交给俺娘,我就跟你走,你咋样使我,再把我卖到哪儿,都随你。那人可能没见过这么胆大的闺女,他说,我人生地不熟的,不能跟你回家,我在这里等着,你叫你娘来。可是天快要黑了呀,俺娘小脚来不了那么快。那人说,我在这儿办货明儿才走哩,你明儿和你娘再来。我问他,你果真今儿不走?咋叫我信你哩?那人从兜里拿出个麻钱给我说,去买个馍吃了回家,明儿和你娘来,我明儿晌午就坐这趟火车向南走了,你记好时间。
“我想着他诓我哩,可也没法,揣着他那个麻钱回家了,心里没把握不敢给俺娘说那么多,只说第二天叫她跟我去商桥,我有个表姨家在那儿,叫我们去有事商量。你知我心里的滋味不?就要离开家了,这一去不知到了哪儿,也不知能不能回来。我只有一件补丁衣裳,包个小包带着。俺娘养活我十五年,我一心想叫她得了这十五个银元,能买二亩地。娘儿俩来到商桥,那主儿果真还在,我问他夜儿的话还算吗?他说还算。我转身给娘跪下磕了三个头说,娘啊,闺女把自己卖了,卖了个好价钱。那人拿出十五块钱,娘抱住我就哭了。那主儿晌午给俺娘儿俩买了饭吃,娘看着俺俩上了火车……”
杨引弟讲到这里放声痛哭。
“可是兄弟呀,你知后来的事儿是咋样?我解放后回家去的时候才知,俺娘兜里装着那十五块银元往家走的路上,叫人抢走了。她回到家,连气带病人就不中了。可我还想着,家里有吃的了,买了地了,全家不受饥了,我在这有个家了,有孩子了。我买了一提包好吃的,坐火车回去看她了,我还想把她接到西安享福……”
章柿问:“你跟那人不是坐上了向南的火车吗?”
“他是去信阳办货,又在那停了几天。他真是个好人,一路上待我也好,可他说了,他家里不可能叫我回去,我说我去你家当用人不中吗?你不用娶我,我伺候你一辈子。他说不中,他家家教严,老人要是看他出去办一次货就领回个女人,会气死的。看来他是很为难,不知把我咋安置。我知他不忍心把我卖到妓院,我好歹算是跟了他十来天,你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是人,一相处就会有感情。他就把我带回西安,把我说给了他一个朋友的亲戚,他眼见着我到一个可靠的人家,才走了。没有给我说他家在哪儿,我约莫他就在这周边不远的地方。”
那女人逼着章柿吃了两大碗捞面条。她男人回来后,她给男人说章柿是她老乡,找本家姐姐的,那男人也对他挺客气。
绳姐,你到底在哪儿呢?
春天的时候,章柿到商洛出差,在旅馆里同住一间房的是一个从南阳来的人。章柿问起他村上有没有从颍多湾卖去的姑娘。
“有呀,我本家嫂子就是。”那人说。
“哪个村的,姓啥?”
“河西章的,姓章。”
“叫啥名你知道不?”
“啥名不知道,她哥叫章华云,个子可高,去年还去我家看过她,给我爹带的你们那儿的烤烟,可好了。”
章柿想起了章华云的妹子,比他大三四岁,小时候他去村西头玩,见过,也是细高的个子。毕竟,这是他打听到的最近的人了。
绳姐,你看人家,都知道跟家里人联系,你怎么不给家里捎个话呢?
明知道这人不是绳姐,他还是给她写了一封信,也不叫信,只是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几句话,请那女人见信后与他联系。
章柿有一个本子,上面记着他去找过的颍多湾被卖的闺女,老家是哪个村的,现在住在哪里,有没有跟家里联系上,他下次回家时要不要捎话,他都详细记下来,有两个女人经章柿的捎话已经和家里联系上了。
眼看着他本子上记了十来个人了。
一个月后,他收到一封南阳来信,那个他叫作姑的女人叫人代笔写了信来:
你说的那个绳我也记得,她也走了?我可不知。我走的那天,不是还见你俩扯着手在路边看我吗?你都忘了?唉,那时你们还太小。
没有别的法儿,你只能等,等着她给家里捎信。我们是被家里卖出去的,做梦都想着娘家人来看我们,叫家里人再接回去看看,我们自己没有钱回去,没有心劲回去,也没脸回去,因为不是所有卖出去的闺女都到了正经人家。很想家,早晚得回去,等我老了,快不中的时候,就叫俺哥或兄弟接我回去看看。
饥饿终于又熬过去了。可能对于人来说,就没有熬不过去的事。
村里又少了几个青年人,他们是出去闯世界的。他们渴望能在外面吃饱肚子,能过几年回来的时候,像章节高一样带回个外乡闺女。每个出门的青年对他们遇见的女子都会说,跟我回去吧咱家里可好了东院是咱爷家西院是咱大家回去不会叫你受一点屈。他们有的却留在了女方家里,还有的在火车上、集市上偷东西叫人家抓住,外省的几个监狱里囚着河西章的年轻人。章柿去外县的监狱里看过一个姓章的青年。人家捎话来了,哥,我在这没一个亲人,来看我一眼吧。
胡爱莲生了个男孩,长到两岁的时候,她婆婆死了。家里只剩下十八岁的小叔子进军和她娘儿俩。
冬天的时候,进军被抽到泥河挖河道修桥。白白净净的进军腼腆地站在她的东屋门口,跟她娘儿俩告了别。娘没有了,哥又不在家,嫂子就是他的亲人,他带上嫂子给他准备的两件衣裳走了。
不出十天,进军被抬着回来,直接抬到了小西屋。好好的人,腰断了。胡爱莲不依,拉扯着几个来人,叫说清是咋回事,几个人推推脱脱地走了。她找到工地上,要个说法。整个工地上,正在轰轰烈烈地大干社会主义,红旗飘飘,斗志昂扬,谁能有时间给她个说法呢。她哭喊一通,也没人管她。
回到家坐在进军床边,问他是怎么回事,进军把脸扭到一边,只给她个后脑勺。胡爱莲坏脾气上来了,一把打在小叔子后背上:“谁把你作践成这样,你得说说吧,咱就是活该霉气也得叫我心里明白。”进军脸扭过来,满脸的泪:“嫂,我是废人了,不能拖累你,写信叫我哥回来,我再见他一面,你们就把我处置了算了。”
“说啥憨话哩你,只要命还在,咱就活着。本想着攒些钱给你盖房娶媳妇哩,这下娶王八孙吧。今后就咱三个过这日子了,我下地干活的时候,小强在家陪着你,你俩做个伴。”
十天后,开封工人回来了,看着弟弟,又心疼又无奈,却迟迟不敢去跟公家交涉,被胡爱莲逼得紧了,去了公社一回,回来说公社答应给赔二百斤粮食。胡爱莲气得牙疼,活蹦乱跳、漂漂亮亮个大小伙子转眼间废了,就赔二百斤粮食。
“就这都中了,工地上干活,抬石头,哪有不出事的。”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因了。进军是个老实孩子,又好说话,那些有心眼的人抬石头时叫他走前面,趁歇脚时候在他身后把扁担上的绳子一点点往前边挪,可是那天那个坡有点陡,后面那人也太贪心,把绳子往前推了一点,见进军没有反应,就又推向前一点,那大石头带着绳子向前滑去,整个砸向进军的后背。后面的人当然不会承认是他推了绳子。本来只想省些力气偷点巧,只想把老实人坑一下,天地良心,谁也没想伤他呀,他却伤了,只能说他命不好呗。
“是谁?哪个公社哪个庄的?哪个王八羔子?”胡爱莲“噌”地蹦起来多高,问着哥俩,“我饶不了他,非得给说个啥。”
他男人低下头,不回答,她又问床上的进军,进军也不跟她照脸。
“你们倒是说呀,连这点囊气都没有,被人作成这样儿,咱总得去出出气吧。”
“事已至此,出啥气,再闹出别的事,可咋办?”她男人说。
“天哪,咋都是这人哩?一个一个,老实得扳倒了不知往起爬,不是等着人家作咱了?”
胡爱莲可算知道跟个窝囊男人是怎么回事了,她几十年里对男人再没有个好脸,提起来像有多大的仇。亏你在外面当工人哩,见世面哩,连出口气都不敢。她一百个看不起他。
男人在家只待了三天,就说单位忙,要回开封了。临走对她乞求地说:“进军就交给你了,我每月寄八块钱回来。”他当工人,一个月工资二十多块,自己还要吃喝花销,能寄八块回来也不赖了。
她恶声恶气地说:“走你的吧,走越远越好,一辈子别回来。”
她和孩子住东屋,进军在小西屋,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一开始,她去给他收拾的时候,他万般不自在,下身动不了,上身扭来扭去。她说:“我是你嫂哩,还吃了你不成。”可自己心里也不自在,她这个嫂只比他大两岁。
冬天的夜,小西屋单薄的一层砖墙,被西北风刮得透透凉,连被窝都是冰的。胡爱莲用温水给他擦洗的时候,摸到他冰冷的腿。
“嫂,叫我死了吧,打明儿起,别做我的饭了。”进军把脸扭到墙的那边。
“老天爷要是叫你死,那时就当场死了。”她把毛巾放到温水里洗了洗又拧干,把新的温暖传递到他冰凉的大腿上。“我给你说,你今后就永远这样躺着了,心里要放宽敞些,不要再整天哭的流的,那样人就提不起劲了。好好活下去,不管咋样,有你侄儿咱三个,这就算是个家。”
“可我这样活着,有啥意思?我这也算一辈子吗?”他转过脸来,泪眼看着胡爱莲。
“当然算,是人都要活一辈子。可能你上辈子欠那个害了你的人,而我,又欠了你。”她给他擦洗干净,掖好被子,“别想那么多了,活一天算一天吧,有我在,你放心,保准叫你干干净净的,不长一个褥疮。小强一天天长大了,我上工的时候,他在你身边扰乱着,你心里会好过点。”胡爱莲的眼里也有了泪光,坐在他床边,隔着被子把他像个孩子样轻轻拍两下,“睡吧,睡着了就不想那么多烦心事了。”
胡爱莲叫小强和进军一起睡。她想,人总是有感情的,叔侄俩晚上在被窝里搂着睡,他也就不会再想死的事了。
胡爱花也来看进军,坐在床边温声细语地给他说些宽心话。然后她给妹子说:“权当咱积德哩,把他照顾好。”
“我知,我有罪,老天爷就派个人来罚我。”
天热了,又凉了,开封工人回来了,又走了,胡爱莲的肚子鼓了,生了个女孩。她男人一年回来两三回,这个家里其实只是这四口人生活。她下工回来,来往于东屋西屋,照顾进军和两个孩子。她家在街的南边,却没有南屋,几年前塌了,当时没盖,想着过几年进军娶亲时候再盖,现在看来,没必要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