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能百巧百受穷
天爷说你太翻精
篮子里提了六包馃子,季瓷往罗湾走去。
三十多年了,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先看到她当年埋小钟表的那棵桐树,不,不是那棵了,显然那个桐树已经变成了木什,而这一棵是新栽的。
她向右看了一眼,看到当年她家的院子,她有点紧张,这院子当年给了于枝贵的二叔,她害怕于枝贵的婶子大娘们走出来。几十年不见,那得攒多少话呀。都老得不像样子了吧,只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她们都是半老婆了,如今自己成了半老婆,她们不是更老了,还在不在世上?
三十多年的时间,“呼啦”一声过去,她又站在罗湾的街里。篮子里装了六包馃子。她为了章楝。
章楝在大队干得挺好,人人都说他有好前途,可是他又想去上大学,听说公社有几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他往公社跑了几回,打听来消息,可能在他们大队有一个指标,他回到家给爹娘说,他想去上大学。他这个想法也让季瓷心里一动,是啊,不兴考大学了,如果还兴,他章楝也能考上,可是这推荐,按理说,应该拣好人才推荐啊。她叫章楝再去公社打听好,这事谁说了算。
章楝跑了三回,公社革委会主任才吐口:“你就非得去上那大学吗?你知不知明年咱县就有五十个招干指标,我还想把你们大队交给你哩,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我都是为你好。”革委会主任一片好心地给他说,“这事,回头还要跟贫协罗主席商量一下。”
季瓷问他:“你是咋想的?上大学,还是等着明年招干?”
“我想上大学。”章楝说。
窄脸,高鼻梁,深眼窝,双眼皮,褐色眼珠,头发弯曲。在这一片大平原上,有着一群奇怪的人种,他们的长相分明不属于平原上的人,连中国人都不像。不知道他们祖先从哪来的。
罗北京就是这样的姑娘。所有的人,看一眼就忘不掉她,她的双眼皮就像最巧手的工匠用刀刻出来的,一双黄褐色眼珠含情脉脉地看上人一眼,就像是用那长而鬈曲的眼睫毛刺到你心里,拔都拔不出来。
快二十岁的罗北京成了媒人争相上门的对象,一个又一个媒人来了又走了,不是她爷一听对方家里不中,就是她见了人后不满意。她那也是深眼窝的娘,经过二十多年的寡居生活,眼窝更深,那双忧伤、暗黄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开始骂她:“你想着你是天上的仙女哩,过了二十看谁还要你,趁着现在说的人多,赶快挑一个妥了,找个可靠人比啥都强。”
罗北京天生一副温柔性子,娘再咋说她不还嘴,她从小知道娘不容易。家里没有一个人提她的爹,她小的时候,有一阵以为她爷是她爹,只是叫法不一样,她偷偷地问过娘,是不是爹也叫作爷,她娘轻轻打她一巴掌叫她不要胡说。她不明白,她咋能没有爹。她觉得她家里的事有点乱,跟人家家不一样,她有两个奶奶,大奶奶比爷爷小得多,二奶奶更小,跟娘差不多大,而这两个奶奶还都不是她亲奶奶。要这么多奶奶干啥,有个爹多好。寻婆家的事,她不是太热乎,她还得听爷给她拿主意。从小到大,这世上最疼她的人是爷,爷从来不为这事骂她,似乎也不急着撵她走。不但如此,爷偷偷地给她许多好东西,好吃的,好衣裳,不叫她给别人说。只要爷出门开会,到县上去办事,回来准得给她买好东西,有些东西的价钱她都不敢想,也不敢问,你哪来的钱,你不是贫农罗大爷吗?
这会儿,罗北京刚吃了一个爷给她的糖包,嘴里心里都是甜蜜蜜的,她要去问村上的闺女找个鞋样,她也想学着人家的样子做鞋。人家都是做给未来女婿,她做给谁?给爷做,给娘做呀。
她把那自来卷的大辫子放在胸前捻着辫梢,出了大门,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站在门外,见了她,笑着问:“你是北京闺女吧?”
“是啊,你咋知哩?”
少女的吃惊也是那么迷人,小嘴突然张开,就像花瓣骤然开放。那女人疼爱地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你爷在家不?”
“在,在哩。”罗北京向院子里指了指。那女人就向院子里走。罗北京走两步,又回头看那女人,恰见她也正回头看自己,罗北京脸一红,快步跑走了。这女人,白白净净,全身上下透着紧衬透着合适,她的头梳得光溜溜,好像还抹了啥东西,那头发一点都不乱。看样子她是提着篮子走了几里路来的,刚才在大门外见她在拉自己的衣裳大襟,整得平展些,跟她说话的时候,用手整理自己的头发,老婆发髻上别了一只银簪子,露出一个圆润的头,上面有蓝色花纹。
这是季瓷第三回走进这个院子。头一回是她当新媳妇时,被他家请来认门,是他的大婆陪着吃了一顿晌午饭,两个人慢声细腔地说了些家常话;第二回就是那个煎熬的夜晚,于枝贵没有回来,她百爪挠心来到他家,他的身影从堂屋出来,大大的灯影投到院子里,盖住她的身子。她那时真是乱了方寸,她该去找于枝贵本家的叔叔大爷们啊,怎么就在夜里扑到了他的身影下。
堂屋还是当年的堂屋,他家大儿子不在家,小儿子前几年才娶媳妇,另批庄基地在别处盖房了,这个老院子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树长大了,人老去了。
院子里没有人,堂屋门开着,他家的狗不知跑哪儿去了,也不知回来给主人报告来了生人。桐树在一阵风的吹动下,掉下来几片叶子,从身上滚到地上,她没有躲过,小脚踩了上去。走到堂屋门口,看到衰老了的贫农罗大爷一个人在屋里小竹椅上坐着,静静地吸着烟袋锅,他那么安宁,好像他心里有无限的满足与充实,又好像他睡着了一样。季瓷站在门口,手扶门框,叫一声“叔”。
从屋里看,门口的人是逆光,只有一个人形。也许是他真老了,看不清门口的人,他被这一声“叔”唤起,躬着腰,向门口走来。他认出来了,是这个女人。
一边招呼着,一边站在院子里向门外喊秀云,又给季瓷说:“刚吃罢晌午饭,可能都在外面拣烟叶哩。坐当院吧,院里亮堂,屋里乱七八糟的。唉,老了,不中用了,也不要强了,整天屋里都是那一摊子……”他说着,颤颤地回到屋里,搬出他刚坐过的小竹椅子,让季瓷坐。季瓷进到堂屋,把篮子放在桌上,走出来刚坐下,秀云胳膊下夹着一大捆烤烟叶回到家里,罗贫农赶快给儿媳妇说:“来客了,快,烧鸡蛋茶去。”少不了季瓷做假一番,拉着扯着说刚吃过饭来的,不叫进灶火。门外又进来罗贫农的大婆,一看这阵势,拉住季瓷,按她坐下,秀云钻进灶火。大婆与季瓷认得,一进院子她就感到眼熟,按她坐下后,再仔细端详她的脸,认出曾是村上当年的媳妇。
当然也都不好再提往事,也不能直接问人家,几十年都不见,你今儿来干啥。小婆也夹着鞋底子回来了。这种事总是传得快,只要一听说谁家来客了,半个村子都知道,小孩早都趴上院墙,墙外是一溜脑袋。几个人像模像样坐在院子里,拉着家常。罗贫农在心里猜,这女人突然提着馃子来,定是有事。
“叔,婶,我今天来,可是为了个大事。这几年我都操着这个心哩,生怕跑得慢了就轮不到。”她说着,殷殷看着罗贫农的脸。他还是摸不透她想说啥,也不敢轻言声,几个人就那么看着季瓷的嘴。
“我惦记着恁家闺女,北京闺女。”
罗贫农吁一口气。
“按说这事该托大媒来,可是宽婶子不在了,别的人我信不过,所以我自己来了。”
主家脸上都现出舒展的笑,毕竟自己的闺女又有人来求了,并且不是媒人,是这么要样的,不轻易给人说软话的这个女人。秀云在灶火显然也听见了,她再次探出头,把这女人看几个来回。罗贫农笑出了声,在凳子腿上磕了磕烟灰。
这种事不能当下说不同意,也不能当下说愿意。他只是说:“你见过那闺女没?”
“刚才在门口见了,我进门她出去。长得仙女一样,跟人家说的一点不差。”
罗贫农又是那样笑笑,心里更舒坦了:“现在的年轻人也都不知他们心里咋想的,你那孩儿在公社开会见过几回,那孩儿我看没啥说的,就看他俩见了面咋说吧。”
“那,寻个日子叫两人见见吧。”
“等北京回来我给她说说。”罗贫农沉吟一下,似乎有点为难地说:“有句话也可能我说得有点早了,可不说呢心里着急,你这孩看起来是个好材料,总不会一辈子在家当农民,他将来要是在外面了,会不会变心呀?”
“变心的,不是我孩。”季瓷忙住了嘴,咽回下面的话。“要是有北京这样的闺女他还变心,那他还想上天不成。恁放心了,你看我那大孩,大地方工作这么多年,媳妇在家,他变心了吗?”
罗贫农一想也是,不是人人都像他儿子一样,到了城里就变心。他不想叫孙女找个没啥出路的农民,可找了外面人,就得操心人家会不会变心。
这种事说出来就行了,不可能人家当面答应你。她坐了约莫半时辰,就告辞走了。
罗家给她回了两盒馃子。她提着回去了。
这一步棋走对了。假如非得去求人,只有求他家闺女是能张得开口的,闺女要了来,别的啥都不用说了。这是大的方向,小的细节,她也做对了,那就是她拿的六盒馃子。过年过节走亲戚、办大事都是拿四盒馃子,主家回两盒,寒酸点的,或是平常走动拿两盒,主家回一盒,可她想,为了显示对北京闺女的重视,她必须拿六盒馃子。晌午她在聚财家里借了两斤,她知道他家前天才来过客,馃子还在家里没有周转出去。
谁家也没有吃过馃子,都是转来转去,直到最后这馃子被某个人家发现坏了,送不成了,再送就不像样子,心里也过意不去,只好自己吃了算了,权当这馃子砸自己手里了。所以,这些生在乡间的馃子,命运有点可悲而好笑,它们被人吃的时候,总是到坏了吃不成的时候,舍不得扔,只好吃掉。大多数时候,人们走亲戚是赶在家里刚来过亲戚之后,趁着馃子去走下一家。有时候需要等两家送来的馃子走一家亲戚。这就有个问题,包装盒和上面盖的彩红纸不一样,那就到集上买几个空盒子或几张描金线的彩红纸,把馃子重新包装一下,像是一齐儿刚从集上买来的。
她晌午拐到白果集上,买了四盒,又配了两张彩红纸,将六个盒子弄统一了。现在把罗贫农家回的两盒还给了聚财家里。篮子并没有空,装了她路上拾回来的半篮子柴火棍。走到过道里就把外面出门穿的新衣裳脱了,叠好夹在胳膊下。
一岁半的西芳蹒跚走来,嘴里喊着奶奶,张着小胳膊。季瓷从贴身小布衫里摸出一块糖,剥了纸放到她嘴里。这是她晌午在白果集买的,在罗贫农家里,给跑来玩的小孩散了几个,剩下两个留给西平西芳。
章楝看到季瓷又是拾一路柴火回来的,不高兴地说:“老是在路上拾柴火,叫人看见多不好看。”
“咋不好看了?这就丢你的人了?你就不知过日子的难处,没听老戏里唱的,拾树叶剜菜,一家人还在。我看你还是饿得轻。”季瓷越看儿子和那北京闺女越般配。
西芳走过来,伸着小手:“糖,糖。”
“没了,甜一下嘴也就中了。”她嗔起脸子,西芳小嘴一包一包的,想哭。季瓷把她揽到怀里,问:“老想吃?明儿叫你哥给你爸爸写信,叫他过年回来给你带牛奶糖,叫啥名儿?”
“大白兔。”西平在一边说,他自己刚才吃那块糖时只咬了一半,另一半包在糖纸里,这会儿剥开填到妹妹嘴里,“我爸说那糖可难买了,要凭糖票,排可长时候队才能买上。”
屋里就剩娘儿俩的时候,她给章楝说了今天去罗北京家里的事。
“我不是想出去上大学吗?你去说这事弄啥?”
“你二十多了,早晚得顾这事,这门亲事要是定下了,你上大学没一点问题,就算上大学没戏,那明年的招干,你就更保险了,这是几不耽误的事。那北京闺女你知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寻哩。”
这个章楝是知道的,他也在去公社的路上见过她一回,她爷骑着红旗牌加重自行车,把她带在后座上,引得路人扭着脖子看。
“那,要是人家不愿意哩?”
“我约莫着,不会不愿意,你等着看吧。”
季瓷在心里把这事盘算多少回了,如果罗家愿意,那是自己白捡了个好媳妇,如果不愿意,我也是拿着六盒馃子求到他家里的,那么章楝上大学、招干的事,早晚商量到他那儿,他这个贫协主席好意思不同意吗?而上了大学,或者招了干的章楝,还愁找不来个好媳妇?
其实,她走后,罗贫农也是心花怒放。他见过她孩章楝,小伙子长得棱棱整整,上了高中,不用说有好前途。他也曾见到他的时候心里一闪想起自己的孙女,可这种事女方家是不好开口说的。今天她来得可真是时候,想想季瓷家的情况,还算合他的意,大孩已经在西安工作,家里再没有人争长论短,就算她这二孩上不了大学也招不了干,从河西章大队干起,我再帮衬一下,也能走到人前头的。再说,季瓷这个女人……唉,过去了,不提了,人这一生,心里曾翻腾过大波大浪,烧起过大火小焰,总是要过去的,都老成这样了,再没有当年那烈火般的念想和抓挠。今天这女人进到堂屋门口,轻轻叫他一声叔,还是叫他的心里颤颤的。
他给罗北京说,他早就给她看好了一个北乡的小伙子,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你今儿晌午在门口见的,就是他娘。罗北京心想,这么要样儿的娘,她孩儿一定不会差。
几天后,胡爱花领着章楝,还有村上两个媳妇陪着来到罗贫农家。不用说,两人一见也都愿意。接下来,合八字,换手巾,送衣裳。定在腊月里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