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芳和津平相约在老家见。她从天河技校毕业后在天河厂民品车间的电视机流水线上当插件工人,不到两年就烦了,觉得当工人没有出路。业余时间上了成人大学,参加报社、电台、杂志社的招聘考试,在那时年轻人的心中,做个记者是最风光的职业。几个月前,她刚刚初恋失败,每天窝在家里跟自己生气。此时她还没有理解,失恋是人生的常态,成长路上的一个小插曲而已,每个人都是从这个灾难里一步步走出来的,而她此时却认为这是人生最了不起的大伤痛,再加上工作烦,她请了假回老家来。
季瓷已经很老了,可她还不这样认为,她要全家人都听她的,她还要对所有人有掌控权。大家也都做出对她言听计从的样子。她训斥偶尔回来的章柿,在院子里大声地吵,像吵三岁孩子一样。章柿说:“好好好,娘,听你的,按你说的来。”章柿想:娘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再强势也是讲理的,知道说话方式的,从不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吵人。现在她老了,在一次次的分离中,在一天天的孤独中,性子变坏了,见到他们回来,她本是幸福的,想说些想念的话温存的话,可一开口就变成训斥和硬生生的语言,像个孩子一样给他们耍性子,因为她知道,再热闹、再亲热也是短暂的,几天后他们走人,她要一个人面对那巨大的失落和长久的寂寞。
西芳和津平坐在她面前,她手里一边整着乱线,一边说着她沿铁路去沙河给章柿送馍。西平从外面回来,不耐烦地说:“咦,说了有八百遍了吧,我都会背了。”
“你背你背,你背给我听听。我活一天就得说一天,谁不想听谁爬远远的去。”
西平愿意爬远远的,往后院去了。
“我走到日头快西,上到那个大桥上,过了桥,沿着街往南,再朝东走,进了沙河高中的大门,日头刚落下去一半,我走了直头头儿一天。人家学生一看见我,就在操场上喊,章柿章柿,你娘来了。你爸爸跑过来问,娘,你咋来的呀?我说,走来的呀,天不明走到现在。你大伯的同学站了一圈,给我直拍手。”季瓷最享受的就是她说到同学们站了一圈,给她拍手这一段。说到此,她脸上就有欣慰的笑。
“素娟,你弄啥哩还不来烧汤,天都黑透龟孙了。”她手里拿着团乱线,向后院大声叫。“弄啥就不知快当点,小孩子哭就放那叫他哭两声。”素娟应声就得快速从后院来到前院,否则她又要喊了。这会儿头生儿子章项宇已经会跑着玩儿,她又生了女儿章项洁,快一岁了。听见奶奶喊,她把项洁塞到圈椅里,让西平看着,磕磕绊绊地赶到前院烧汤。
季瓷有个问题始终搞不明白,一次次问西芳:“你再给我说说,你们做电视机是咋把那么多人装进去的?”西芳告诉她,那电视机壳里装的是元件,是电路板,不是人。她还是想不通:“那么些人咋都进到那里头了?一会儿唱哩一会儿说哩。你别哄我,我知道你们那是保密厂,以前你爷问你爸爸,在天河厂做啥东西,他说是做小板凳。哼,不就是保密厂嘛,有多主贵,要不是我当年在家纺花织布供他,跑那么远给他送馍叫他上学,叫你们都出去,你们可保密龟孙吧。”
天黑透了,看不清手里的线头,季瓷用布把她的这一摊子工作包起来,起身躬着腰。她实在不想让腰这样躬着,她早些年可看不惯谁这样,会在心里想,哼,就不能要强点就不能抻着点就非得把腰弯成那样让人家看你老得不成样子。可她终于知道,这由不得自己。唉,没钱了别说你有钱,人老了别提你当年。搬起小凳儿走向堂屋,弯着腰,像她当年看不惯的那种样子,宝贝似的把那些乱线放回桌上那只箱子旁边。屋里更黑,不用点灯也知道啥东西放在哪儿,她在这屋里摸索了几十年。房子曾修过一回,她啥都舍不得扔,里面的东西一个摞一个,一进东里边门,左手是织布机,胡爱花走了后闲置下来,织布机上有各样农具交织堆放着,靠近后山墙的那头,还撂着胡爱花留下的几个破箱子,里面放着胡爱花不要的几件破衣裳,永远用不上,永远舍不得扔。右手是张大黑长方桌子,桌子的边上,放着季瓷的宝贝小黑箱子,小黑箱子旁边,放着鸡蛋罐,家里的鸡下蛋后,不管是谁收了,都要拿进来放到这个罐里,需要用的时候,再从她这里拿出去,拿走几个她要知道数。阳平小时候曾经从她这个罐里偷过鸡蛋,拿到学校门口的代销点换糖吃,她给阳平连讲了几天人生道理,白天讲晚上讲吃饭讲睡觉讲坐着讲走着讲,阳平终于捂了耳朵说:“奶奶,我再不了。”一张大床,她睡了几十年,老了后,章守信就搬出堂屋,这张大床上就是季瓷和孙子们睡。除了西安出生的西莹之外,都是在这张床上跟她睡大的,又一个一个从她这张床上走了。现在她的这间房里不值任啥的东西摆放得只容下一个窄窄的、带拐角的走道,可在她眼里,这些都是她的宝贝,都是她过往时光的凭据。她屋里的灯几乎没点过,啥东西在哪儿,伸手一摸就能拿来。
时光就是这样,一回回黑了、明了,来了、去了,不厌其烦地重复,把个要强得啥都不怯的季瓷变成在黑暗中突然心惊胆战的人。手触摸到桌上西芳的香皂盒,她闻到那心疼人的芳香。西芳,再也不是偎在她身上缠着讲瞎话的头上长虱子的西芳了,她现在用这么好的洋胰子,不用问她要,自己挣了工资买的。她箱子里珍藏的东西不再是紧缺,她拿出来,也不再有人稀罕。
我不再是有用的了,没有我,他们照样会过得更好更舒坦。西芳闺女已经长到我当年来到河西章的年纪,她不愧是从小跟我长大的,她跟我真像,不但长得像,性子也像,死要强,性子急,心里做活。我老了。真的老了吗?不需要几年,我是不是就会躺到后地的那个南北坑里,他们都会回来,从西安,从郑州,回来哭我一泪,然后,拍屁股走人,过自己的日子,而我,永远躺在那坑里了。躺在那坑里,到底是咋样一回事?人死后,真的有魂儿吗?还能不能看到他们,还能不能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到这个屋里来摸一摸,看看我的这些东西是不是都在老地方放着,查一查鸡蛋罐里的数,看他们是不是不知道仔细,把我这些破东西都扔了。破家值万贯,他们却不知这个理儿。
西芳只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她要回西安上班去了。津平也突然心焦起来,虽然离公布分数还有二十天,可他在家待不住了。他要回郑州去,虽然回去也是等待,可他非走不可,突然很害怕分数一公布他真的榜上无名,觉得他应该考得再好一点,他虽然说过他可以不上大学不要城市户口他大不了四处游逛,可那不都是气话吗?好好个人,谁不想上进?谁愿意活得不像样子?
津平回到郑州后,一天比一天心焦,到最后几天,他完全后悔了,后悔他当初没有好好学习,后悔他高考前几天还偷偷溜进游戏厅。如果考不上大学,我该怎么办?我跟班上的同学不一样,他们有城市户口,考不上还是城里人,有工作干,我要是考不上,该怎么办?我不可能再回到农村去,可在城里不能参加工作,难道我也像妈一样,蹬个小三轮到街上去卖小商品,或像别的男人一样,干些城里人不愿干的体力活?城市的灯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在他这个身份不明的人身上,他更加燥热,起身站在床边,看到另一张床上的阳平安静地睡着,脸上的五官精致而玲珑,深眼窝里,眼睫毛弯弯地翘起来。他想起小时候他们在老家,夏天最热最脏的时候,阳平的双眼皮褶子里一道细细的垢甲,眼睛一闭,那一条细黑线弯弯地贴在眼皮上。此刻他双腿无所顾忌地岔开,从宽大的布短裤边缝里看到他刚刚发育成熟的那一堆庞大机构安卧在一片墨色草丛之中。他知道哥在家,就睡得这么安稳这么恣肆,哥不在的时候,他就辗转反侧睡不着。由于自己的不争气,阳平从不给爸妈添一点麻烦,他甚至在家里进出都是悄无声息,好像这个家里没有他这个人。只有需要出去找津平的时候,他无声地跟着章楝出门,走在夜晚的路上,狠狠地踩着自己的影子,沉默而忧伤。津平看着睡梦中的阳平,有一种责任感在他心里升起。我就要十八岁了,我是个男人了,可我都做了些什么呀?他深深地懊悔自己的过去。走到窗前,从四楼看下去,夜很深了,街上没有行人,城市冷静地布陈着强大的规范。难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是谁把这世上的人分了个城市人和农村人?他翻出自己那一本又一本的写作成果,扭开小台灯,趴在桌上奋笔疾书起来。
分数公布,津平轻松上了本科线,进入师范大学。罗北京叹口气说:“还不赖哩,我的心也就放下了。你要是当时好好学,能上更好的学校,能去北京上。”津平低着头不说话,悔恨漫上心来。
西芳业余时间上成人大学,到处看报纸上文化单位的招聘广告,参加招聘考试,尤其是有的报社在启事中注明可调动工作关系,她就更是要去应试。报名,考试,学习,恋爱,失恋,这几样东西交错在她的青春岁月中,时时让她忍受失败的煎熬和心怀希望的折磨。
秋天,章柿办了退休,让待业两年的西莹接班进了天河厂。西平来信说季瓷身体不好,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他回家,一看那情况,知道她没有多长时间了。她已经八十多岁,永远都在干活的她没有了起床的劲儿,话也不多,每天躺在床上,大小便已经不能自理。章柿守在她身边照顾,素娟做好了饭,他一勺一勺地喂她。到了年根根儿上,村上在外工作的人都回来了,章柿贴在季瓷耳边问:“娘,叫他们回来看看你吧?”
“别叫。你忘了?这时候火车上人正多,挤得人受不了,这么冷的天,西芳在城里惯了。我知道那闺女,她虽然生在咱穷人家,可她一身主贵,受一点屈她心里就焦得慌。”
“叫她三十回,初一到,咱家的老规矩。”
“不了,回来看看能咋呀?还不是一样,我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