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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图穷匕见(16)

浅溪外的这道土坡外,是一小片棕榈树林,坡上的土壤是砖红色,间隔出三里多的土道,土道的尽头是横向生长的棕榈树。这也是沐晟敢于点火的原因,不用担心火势会蔓延过来。

从紧绷的情绪中放松下来的结果,就是身体的疲惫、饥饿,以及后怕;他们如惊弓之鸟,对接下来的所到之处充满了忌惮和防备。三个人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停下来整顿、休息和吃东西。但是沐晟说:不能停留。因为天空已经开始阴沉下来,眼看着山雨将至。

勐海这地方天气多变,一旦下雨往往就是瓢泼之势,来得急去得也快,赶紧找个地方躲雨是关键。

可是他们并没有这个机会。

鼠群来了。

对面山坡的位置地势很高,从上面往下俯瞰,几乎是一览无余。在红火麻丛外那大片的土道空地上,栖息在坑穴里的老鼠没有为了那混了糖浆的酒糟倾巢而出,还有很大一部分窝在洞里——那是等待着小老鼠猎回食物的大老鼠。

然而小老鼠们一去不返,随即整个浅滩都陷入了火海,红火麻丛烧着的黑烟随风散到了西北面,钻进了斜坡侧面的大大小小的土坑,使得洞厅里的大老鼠纷纷钻了出来。

它们本能地窜到不会被大火蔓延的地方,然后直立起身子,围在一起吱吱地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中,丝丝缕缕,那是来自同类的血肉气息。大老鼠们开始骚动,一双双小如绿豆的红眼睛发出凶残的光。

沐晟几乎是在转身的一刻,就发现了西南面一大群乌泱泱的灰影在峭坡下面不断地移动。它们似乎是被那浓浓的焦煳味刺激到了,甚至不畏惧正在熊熊燃烧的浅溪,几只体形大如脱兔的老鼠在过溪流时,瞬间就被烧成了火球,却有更多的大老鼠拼命地扑上去,身体被烧着,下一拨又继续往上扑……

朱明月顺着沐晟的视线望过去,脸色唰地变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

“看那架势,它们正在用身体搭桥。”沐晟攥紧了朱明月的手,“等老鼠尸体堆积得足够高,漫过火焰,后面的大老鼠顺势攀援,就能从燃烧的溪流上面窜到对岸,再沿着那片皲裂的低洼地一绕,不消一个时辰就能过来。”

而他们几个所在的小坡处在上风口,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新鲜的死老鼠血,那股腥臭的味道随风而去,根本瞒不过嗅觉灵敏的老鼠。

后面的话不用谁说,三个人都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

“时间够用了。”朱明月的声音有些颤抖,咬牙道,“只要咱们在一个时辰之内跑到棕榈树林的深处,一旦下雨,雨水冲刷了咱们身上的血迹和腥味,说不定就会有生机!”

她说罢,看向已然浑身哆嗦成一团的阿姆,“待会儿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

“小姐,奴婢在你后面!”阿姆哭着道。

“别怕,我们一定会跑出去!”

沐晟说罢,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三个人扭头就跑。

永远不要低估卑贱生命的仇恨。

大老鼠群早就发现他们三个了,否则它们不会发了疯要穿过燃烧着大火的浅溪,以自杀为代价非要到对岸。它们要来报仇。

顺着坑坑洼洼的土道,三个人没命似的往棕榈树林的方向狂奔,此时此刻也顾不得林子里有什么危机,只顾着往前跑,一直往前跑。沐晟在最前面带路,他的速度最快,没有一丁点缓速,更没有回头看朱明月主仆二人有没有跑丢——这种时刻,只要作为方向的他不停,她们就会拼了命地跟上来。

每个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跑,绝不能让那些大老鼠追上!

不知在林子里疾奔了多久,天空开始打闪,然后是轰隆隆的雷声。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下来,浓荫密布的棕榈树林中黯淡一片,沐晟在前面开路,林间枝杈勾连,藤蔓遍布,时不时就会阻断他们前行,沐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避开,再绕到最近的路继续往前。

刚刚经历过火烧浅溪的三个人,在这种长时间玩命似的狂奔中,身体都逐渐达到了忍耐的极限。朱明月感觉自己的心跳剧快,口干舌燥,像是随时都会窒息倒下。周围的枝丫刮在脸上不觉得疼,耳畔也听不见声音,她的眼睛里只有前面那一道身影,那道身影一直往前跑,那道身影没有停!

求生的本能让一个人超越极限。天色已然阴沉如墨,无数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跑了整整半个多时辰,三个人终于来到了棕榈树林的尽头。还是一大片荒芜的土道,往前延伸了七八里远,土道的尽处有一片塌陷的断崖。

三个人疲惫不堪又满怀希望地跑到断崖边,却发现断崖与对面的崖壁之间有一道深深的鸿沟,如同被大斧硬生生地劈开,两边相隔着不可跨越的距离,中间则是深不见底的山谷,碍着雨势,根本看不清下面有些什么。

“有桥,那边有座桥!”

大雨浇得她睁不开眼睛,朱明月抹了一把脸,指向坍塌延伸向北的岩壁方向。

沐晟拉着她往那边跑,来到那道桥边,这才发现串联着锁链的界碑也坍塌了,碎石坠下去一丈多深,几个大石块压在凸出来的桥面上,界碑和连锁铁柱都被埋在了下面。唯有一条木板横铺的窄桥桓撗在半空中,在浓重的雨雾中,摇摇欲坠。

又是这种索桥!

朱明月曾在曼短佛寺的后山、若迦佛寺的后山都见过,粗绳索若干根平铺系紧,再横铺木板,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临渊而起,非常之险。

滂沱的大雨中,三个人站在断崖处遥望着对面,几乎是面如死灰。两边的距离太远了,跳是肯定跳不过去的,等在原地的话,又极有可能被追上来的鼠群被生吞活剥。

“怎么办?”

“走桥!”

沐晟此言一出,朱明月拉住他道:“可是整个桥头都塌下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住一个人的重量,万一走到中间,桥面又塌了……”

这桥一看就是年久失修,整体完好无损的都极为危险,何况还是这种天气!

“如果不走桥,鼠群上来,咱们就只能齐齐跳崖。”

“万一追不上来呢!”

雨水将几个人浇得湿透,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小溪一样。沐晟捧住少女的脸,大声道:“珠儿,你听我说,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走桥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一旦鼠群追上来,到时候我们跑再快也赶不上老鼠的速度。”

老鼠不会顾及这是不是天险,一定会跟着窜过桥面,届时大量的老鼠如跗骨之蛆随之而至,就算三人能平安抵达对岸,还是要面临被吃掉的结果。

这个道理她何尝不知道。朱明月的心像是被狠狠刺穿,将下唇咬得出血:“沐晟,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要不是她,他不会来,更不会濒临死境!

沐晟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吻了一下她的唇,“相信我,我们不会有事!”

时间紧迫,下定决心就要付诸行动了。

沐晟扶着断崖边缘的岩壁,双腿先着地,跳下了一丈多高的坍塌桥头,然后伸手扶着朱明月跳下来,朱明月又扶着阿姆跳下来。

界碑压在大石块下面,被雨洗刷得一片清寒。

孤零零的索桥在雨雾中摇摇晃晃。

“咱们一个一个过,体重最轻的先来。”

单人过桥,桥面承担的重量会大大减轻,他们活下来的机会也就会加大。

阿姆一把抓住朱明月的手,“不要,奴婢最后一个过,小姐先过!”

朱明月断然呵斥道:“我们三个中你最轻,如果连一个人都过不去,剩下的两人除了跳崖别无他选。”她说罢,紧紧扶着阿姆的肩,“如果换成是我,这桥面万一因不堪重量塌了,咱们三个人的生路就都断送了。阿姆,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

“小姐,奴婢不要!”阿姆几乎是哭着嘶喊道。

朱明月红着眼眶,硬是将她一把拽到桥边,“你必须先过!”她说完,在阿姆耳侧,用决绝的话音道,“如果只剩下你一个了,记着去完成我没做到的事……”

阿姆心中大恸:“不,没有主子死,奴婢独活的道理!”

“我以北镇抚司的名义命令你!”

两个少女的脸庞上湿漉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阿姆死死咬着唇,咬出一道血痕,头也不回地迈步往桥上走。

月儿小姐,就让奴婢去给你探路!

矮小的侍婢浑身湿透,衣衫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瘦弱可怜。

她张开手扶着两侧的凭栏,刚一踏上,桥面就开始摇晃。这种摇晃随着她越往中间走,就晃得越厉害,眼前黑黢黢一片,脚下就是无底深谷,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朱明月和沐晟在断壁边无比紧张地屏气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姆的身影。直到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那瘦小的姑娘逐渐隐在了雨雾中,隐约好像是走到了对面的崖壁上,然后朝着这边使劲地摇晃手臂,大家不由得松了口气。

“该你了!”

“鼠群追上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沐晟顺着朱明月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丈多高的断崖上面,隐隐约约隆起一层黑压压的小圆点,如潮水般正朝着崖壁的方向涌来。

原本此时雨大天黑,又离着不近的距离,应该看不出来。但是那些老鼠实在太大了,最小的也如脱兔一般,大堆大堆地横冲直撞而来,竟引得地面微微震动。

怎么会这么快?

沐晟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显而易见,当那些锲而不舍的老鼠漫到断崖,还没过桥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快走!”

他焦急地推了她一下。

这个时候,朱明月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冷不丁地抽出别在他腰间的龙雀,一个转身跳到了石碑的另一侧。

“珠儿,你这是做什么?”

沐晟探手要抓她。朱明月将龙雀的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不准过来!”

“沈明珠,你要干什么!”

沐晟大吼。

“你先过这桥!等你过去了,我再过!如果你不听,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雨水迷蒙了少女的双眼,清丽的脸颊白得没有了血色,却面容坚决,目光如铁。

已经没有时间了。

鼠群眨眼而至,怕是连一个人过桥的时间都没有。如果是沐晟,如果桥面撑得住他的重量,如果他能在后半段跑过去,哪怕跟着窜过去一部分老鼠,他也能对付得了。

朱明月这样想。

“等我过去了,你再过?”沐晟忽然大笑,眼底冰寒到了极点,“你要怎么过?跟着那些老鼠一起过桥,还是跟着那些老鼠一起坠桥?”

当一个人被老鼠包围的时候,心里该是多么的恐惧?

湿滑油亮的皮毛在地上蹭来蹭去,拖着长长细细的尾巴,黑压压地都聚拢到她跟前,用湿润的尖鼻子嗅着她裙摆和鞋面上同伴尸体的味道,一双双红色小眼睛里泛出贪婪而仇恨的光芒,然后成群结队地窜上前……

不管他能否走到对面,她都不会再有生的可能。

见沐晟还站在原地不肯动,朱明月急得跺脚大喊:“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要么我现在就死在这,要么你先过去!”

冰凉的雨水打湿他的发丝黏在脸侧,沐晟朝着她一步步走过去,“我不会把自己的女人留下。”

朱明月咬碎银牙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绑他过去,“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西南的黔宁王,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你必须活着回去!”

在今日之前,朱明月从未想过她这样的人会将活下来的机会留给别人。或许她会后悔。但此时此刻她做了,毫不犹豫……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自己面前这个男人。

“我活着回去,然后看着你喂老鼠!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做!”

沐晟怒吼的声音未落,已经动作如电,直接跨过界碑逼近她跟前。他手掌就扣在刀刃上,硬生生阻断了她要抹脖子的动作。

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沐晟——”

朱明月像是被蜇到,尖叫着放开刀柄,扶住他血流如注的手,“你干什么!你疯了是不是!”

雨水很快就将刀锋上的血冲刷掉了,沐晟将龙雀重新别回腰间,一把将她拽到跟前,死死攥住她的手,“珠儿,咱们一起过!”

鼠群已经近在眼前,断崖上面,几乎看得到打头一排的轮廓。

沐晟毫无迟疑地拽着她走上了摇晃的索桥,狭窄得仅容一个人通过的桥面,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踩上去即刻轻微地下沉。

朱明月心里又急又骇,使劲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开,而他是用割伤的手攥着她,她越是挣脱,血流得越多。

身后是硕大的老鼠群,脚下是万丈深渊。

“相信我吗?”

沐晟回首,朝着她露出一抹笑容。

朱明月的眼泪刷的一下淌了下来,“放开我!”

“不放!”

说罢,他就拉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了,被雨水浇过的桥面格外湿滑,两边各有一根铁锁作为简陋扶手,却与桥面隔了足足半丈多高,中间悬空,只要一脚踩不稳,很容易就从空隙间掉下去。

两人的重量使索桥产生剧烈的摇晃,每一步都像踩在随时沉没的船舷上。从天上落下来的豆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两人危立在半空,身体跟着桥板摇摇欲坠,视线周围都是断了线似的雨幕,看不到前路,也看不到希望,就像是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深渊。

朱明月回望眼,忽然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冰冷起来。鼠群已经漫上了断崖,好些还顺着崖边爬了下来,有一些是摔下来的,一两只掉在石碑上,滚了几下就掉下了崖壁。

果然还是跟过来了。

索桥上的负重在加剧。

就在这时,脚底下蓦地感受到了索桥的颤抖,朱明月惊恐地咬住唇,一颗心霎时坠落谷底。她的手还被他牢牢地攥在手中,她感觉到他攥得更用力了,像是紧张,又像是要借此传递给她力量,而他的脚步没有任何的停顿。

“沐晟。”

她冲着他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

铁锁拖动石块的巨大声响随即传来,夹杂着藤条崩断的闷响。几乎是一眨眼的速度,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出口,两个人的脚下就塌了下去,身体急剧下坠没入了深渊。

“小姐——”

头顶上是阿姆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玉里并不像朱明月之前估计得那样,一直等到翌日的早上,还没有朱明月消息的话,才会将她和阿姆两人双双失踪的消息禀告到修勉殿。

事实上,她是被乌图赏派来的人抓过去的。

人来的时候,玉里就坐在沈明琪和凤于绯住的主屋前的花厅里避雨,两个男子一个心急如焚,一个老神在在,三个人正争执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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