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呼啸山庄”。中午喝了太多的酒,他和吉士在江边的池塘旁钓鱼。端午舒服地躺在木椅上,喝着小顾刚刚送来的一壶“金骏眉”,听吉士说着他的风流韵事。那些事总是大同小异。
吉士与刚刚结识的一位税务局的女孩去宾馆开房。他们急得甚至等不及上电梯。在四楼的楼梯口,吉士看见一对男女从电梯里出来。男的少说也有六十多岁,脑门秃得发亮,可两边的鬓角却还是乌黑的头发,就像是一头长着犄角的衰老的公牛。那老流氓明显是喝醉了酒。搀扶着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胳膊上挂着一只坤包。
老头一出电梯就把那女的抱住了,粗鲁地去吻她的嘴。税务局的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低声对吉士道:“看来还有比你更猴急的人!”
每个故事都会有一个高潮,吉士的故事当然也不例外。他在宾馆偶尔撞上的这段插曲,其实也藏着一个秘密的悬念。它的被破解,甚至足以挽救故事本身的枯燥乏味。
“我怎么觉得,那个女的,怎么看,都像是,嫂子?”吉士转过身来,严肃地望着他。薄薄的茶色墨镜后面一道微微的白光闪过。
吉士平常最爱说笑,可至少他还知道轻重。假如不是十拿九稳,他不会这般的莽撞和唐突。
只要端午敢问,他没什么不敢说的。
端午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水面上漂浮的鸡毛管急速下沉,手中的钓线硬了起来,钓竿随之绷成了一张弓。吉士跳过来帮忙。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才把一条七八斤重的大草鱼拽上岸来。
以后他们见面,吉士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茬。只是,他对家玉的态度略微起了一点变化。言谈之间,多了一点过分的客套和羞涩。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可这一回,情形有点不太一样。
早上九点钟,他在卫生间刷牙。家玉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去楼下的美发店找瞎子按摩去了,忘了带手机。那个瞎子,端午曾见过一回。很年轻。他无端地认为那小伙子不是真瞎。
端午嘴里咬着牙刷,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才确定了铃声的方位。手机搁在鞋柜上一个红色的尼龙布沙滩包里。等到他手忙脚乱地从沙滩包里取出手机,对方早已挂断了电话。手机上显示的姓名是“水老鼠”。这是家玉在律师事务所的一位合伙人,原名叫做隋景曙。他们曾在一起吃过一两次饭。
他把手机放入包中,手指却触到了一团软软的卫生纸。
它的弹性令人生疑。
他取出那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里面包着的,竟是一个用过的避孕套。为了防止****流出,避孕套还打了个结。他掐住它有橡皮圆环的一端,举到亮光处,细细地观看,另一只手则捏了捏它的液囊。至少现在,它的表面十分干燥。他甚至还将它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并意识到自己多少有点变态。随后,他仍将它用卫生纸包好,塞入包中原先的位置,拉上了拉链。他嘴里有一滴牙膏沫掉在了沙滩包上,便立刻取来毛巾,将它仔细擦干净。
虽然已经洗了好几遍手,但指端那种软软的感觉还在。橡胶外表均匀的颗粒感还在。端午自己从没有使用过这种蓝色的避孕套。有点高级。他无意去猜测它的主人,或者说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再朝那个方向去想。
让端午多少有点迷惑的地方在于:这个可以随手扔掉的东西,何以会出现在妻子的包中?假设他们幽会的地点是在宾馆,完事后,它最合理的去处,应当是纸篓或垃圾箱。假如偷情者希望不留下任何证据,特别是在前台做了登记的前提下,将避孕套带出来扔掉,也不失为一种谨慎之举。这说明,****者对于安全的要求有点绝对。最可能的情景也许是,云雨之后,妻子主动承担了毁灭证据的职责。她会冲他俨然一笑,说,交给我吧。脸上的表情也许不无俏皮。这个对他来说已毫无意义的细节,纠缠了他很长时间。
一周后,他在“城投”遇见了徐吉士,郑重其事地向他提出了一个可笑的问题——一般来说,注意,是一般来说,在宾馆,完事后如何处理避孕套?
“怎么,你想去泡妞?”吉士笑道,“你这把老枪,也该重出江湖了,要不然都锈了。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至于避孕套,吉士说他从来不用:“我喜欢真刀真枪的感觉。戴上套子,搞了也白搞。你们的性器官,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接触嘛!”
吉士无意中说出的这句话,让端午心里感到了一阵宽慰。
中午,家玉从美发店回来了。他正在听勋伯格的《升华之夜》。
她洗了个澡,吹了头发,换了一身新衣服。她手里举着一柄铜镜,放在脑后,站在穿衣镜前照了照,对端午说:“怎么样?好看吗?式样是不是老气了一点?”
“好看,”端午笑道,“一点也不老气。”
家玉上身穿着收腰的休闲便装,灰色的毛料短裤,裤腿上一个装饰用的锡扣,闪着清冷的亮光。她的腿上,是青灰色的丝袜。
“今天是星期天啊,”端午道,“你穿得这么正式,似乎没什么必要吧?“
“嗨!该死的宋蕙莲,从美国回来了。对了,她约我们今晚去外面吃饭,你高不高兴一起去?”
“哪个宋蕙莲?”端午略一思忖,忙道,“我下午还约了一个朋友。晚上回来恐怕要晚一点。”
由于那个避孕套的存在,打扮一新的妻子让他觉得有一点奇怪的陌生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里一闪而过。怎么看,他都觉得家玉更加迷人了。那是一种腐败的甜蜜感——就像是发了酵的食品:不洁,却更为可口。
2
下午三点,端午准时来到了“荼靡花事”西侧的一个小小庭院中。天井里落满了黄叶,绿珠和另一个梳着短发的女人已经在那儿了。那人穿着一件淡蓝色的“ARC’TERYX”牌子的外套,不过,一看就是冒牌货。额前的刘海剪得过于整齐,这使得她那张宽宽的脸庞看上去就像一扇方窗。
她是民间环保组织“大自然基金会”的项目负责人,名叫何轶雯。两人像是为什么事发生了争执,都不怎么高兴。青花碟中的一炷印度香,眼看就要燃尽,红红的香头“嗤”的一声,炸出微弱的火星。不时有香灰落到瓷碟的外面,绿珠用手里的餐巾纸将它擦去。香雾中揉进了浓浓的桂花气息,还有空气中呛鼻的浮尘味。
外面的院子里阒寂无人。
端午刚刚坐定,绿珠将自己面前的一杯绿茶推到了他的面前,笑道:“刚泡的,我没有喝过。”
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落拓不羁。鼠灰色的敞襟运动衫显得过于宽大,她不时地捋一下袖子,露出白白的手臂,以及手臂上的蓝色蝴蝶图案。当然,蝴蝶是画上去的,很容易洗掉。
绿珠最近忽然醉心于动物权益保障。前些天,守仁打来电话,向端午抱怨说,绿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些流浪猫狗,养在家中。开始的时候还好,好脾气的小顾还帮着她一起给小动物洗澡、刷毛、包扎伤口、去动物防疫站打针,甚至还专门请来了康泰医院的骨科主任,给一条瘸腿的小狗接骨。她们还给每个动物都取了一个名字,可后来数量一多,她们也搞不清谁是谁了。家中成天是撕咬声一片,腥臊难闻,绒毛像春天的杨花一样四处飘浮。小顾整天抱怨皮肤瘙痒,人都快疯了。绿珠倒好,自从有了这批宝贝之后,既不失眠了,也不忧郁了。那些瞎眼、瘸腿、面貌丑陋的小东西,一刻不离地跟着她。她往东,那帮畜生,就呼啦啦地跟到东;她往西,它们就呼啦啦地跟到西。好不威风!
“你说这孩子,怎么想出一出是一出啊。”
何轶雯对于动物保护没有任何兴趣。她说项目刚刚起步,人力物力有限,应当将主要精力放在环境污染的治理方面。比如说,垃圾分类、化工厂的排放监测、污水处理,特别是鹤浦一带已十分紧迫的铅污染调查。而绿珠则提议在鹤浦范围内来一次鸟类大普查。她想弄清楚鸟的种群、存量以及主要的栖息地,用DV拍摄一部类似于《迁徙的鸟》那样的纪录片,去参加国际纪录片影展。她还强调说,如果第一笔资金还不够的话,她可以让她的“姨父老弟”再多投一点。反正他有的是钱。
端午无意介入她们的争论。何况,两个人急赤白脸,互不相让,他也不便发表自己的意见。好在绿珠看出了他的无聊,就朝他努努嘴,说:“包里面有书。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先看会儿书吧,我们一会儿就完。”
木椅上搁着一只咖啡色的提包,样子就像一把巨大的锁。他轻轻地拉开提包的拉链,心里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悸动。仿佛拉开人家的包,就像脱去人家的衣服似的。这是一种亲密的熟稔之感。当然,他也不必担心,会从里边发现盛满****的避孕套。
他从包里随手取出一本书来,是《史蒂文斯诗集》。封面是绿色的。
他把椅子挪到墙角靠窗的位置。隔着墨绿色的彩铝钢窗,可以看见院中的天井,以及运河上缓缓行进的画舫游船。二十年前,他在上海读硕士的时候,曾对这位美国诗人迷恋了好长一阵子。奇怪的是,今天再来重读这些诗,感觉也稀松平常。就连当初让他极为震撼的那首《士兵之死》,如今也变得像童谣一样甜腻。他知道这不能怪史蒂文斯。
死亡是绝对的,没有纪念日
正如在秋季,风停息
当风停息,天上
白云依旧
史蒂文斯不曾料到,死亡虽然照例来到,白云却也变得极为稀罕了。他一共参加了六位死者的葬礼,都是阴天。
绿珠和何轶雯还在争论。尽管她们压低了声音,可端午还是没有办法再度进入史蒂文斯的清纯世界。
轶雯希望这个“大自然基金会”,能够接受政府环保局的指导。她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诫她的合作伙伴:在目前的中国,如果脱离了政府部门的支持,你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可绿珠讨厌环保局的林局长,目光朝女孩子瞥一眼,就像是要挖人家的肉。他所领导的环保局明摆着是个摆设。这人昏聩得很。只要有厂家给他送几条香烟,他就对超量排放眼睁眼闭。她们还频频提到一个叫老宋的人。端午过了很久才搞清楚,这个人名叫宋健,是何轶雯的丈夫,眼下是南京农业大学的一位副教授。他目前正在运作的一个大课题,就是关于鹤浦一带铅污染治理的。
最后,她们总算在如下事情上达成了一致:项目启动的具体日期。那一天,她们要组织全市的环保志愿者,在鹤浦最高峰的观音山,搞一次集体宣誓。各大媒体的记者都会到场。她们还要搞网络视频直播。何轶雯还向她保证,至少会有一位副市长出席:“你就当它是一次青春嘉年华好了,事若求全何所乐?”
何轶雯没有留下来吃晚饭,不到五点半就离开了。
“这个人还真啰嗦!”等她走了,绿珠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端午道。“本来我想好约她吃个中饭,两点前就把她打发走。然后,我们到楼下的天井里,找人来唱评弹,晒太阳,赏桂花。没想到,她说起来就没个完,白白糟蹋了一个下午。”
“你不是发誓赌咒,再也不理我了吗?”
“唉,说是那么说,心里还有点不舍得。”绿珠说。
她的气色比上次好多了。脸上致密的肌肤漾出了一丝酡红,笑起来还有点妩媚。
“哪里不舍得?”
“你这个人,又老又丑。”绿珠想了想道,“不过,看人的时候,眼睛倒是蛮干净的。”
“那可说不定。”端午走到桌边,嘿嘿地笑了两声,坐在了她的对面。“不干净的念头其实一直都有。”
“真的吗?”绿珠把眼前的菜单拿开,眉毛往上一挑,表情既轻佻又严肃。
“开个玩笑。”端午赶紧否认。他不安地看了一眼门边站着的一个服务员。她穿着绣花的旗袍,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看,刚冒了个头,又赶紧缩回去了。你们这种老男人,没劲透了。”绿珠招呼侍者过来点菜。“说吧,想吃点什么?”
“我是很随便的,你看着点就行。”
绿珠“啪”的一声合上菜单,对侍者道:“那好,一份清蒸鲥鱼,一份木瓜炖河豚,一份葱烧鱼肚。”
“干吗尽点鱼啊?”
“合在一起,就是长江三鲜。”绿珠道,“我最怕动脑筋,头疼死了。”
她另外又加了一盘白灼芥蓝,一瓶智利白葡萄酒。
“你是怎么和何轶雯认识的?”
“先认识她丈夫宋健。怎么呢?”绿珠咬了一下嘴唇,沉思了半晌,忽然道。“这其中的事乱七八糟,说起来还真有点复杂。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不好说。”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
“根本就不了解嘛。”
“不是不了解,而是不愿说。是不是?”绿珠道,“你们这种人,永远把自己摆在最安全的位置。”
端午未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知不知道姨父老弟被打的事?”过了一会儿,绿珠问他。
“你说的是守仁吗?”
“除了他,我哪里还有旁的姨父?”绿珠没好气地看着他,“他被人打成了脑震荡。昨天刚出院,在家养着呢。”
“怎么回事?”
“他看中了春晖棉纺厂那块地,想在那盖房子挣钱。他和市政府谈好了合同。可没想到,棉纺厂那边的工人却死活不干。不是静坐就是集体上访,折腾了好几个月,光警察就出动了好多次。”
“这事我倒是听说过。”端午道,“征地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