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冰火两重天?”端午有的是好奇心。
“你是从电影里看来的吧?”女孩道,“火指的是酒精。冰呢,当然就是冰块了。都是舌头上的功夫。唉,老掉牙的玩意,现在早就不时兴了!也很少用冰块。”
“那你们现在用什么?”
“跳跳糖。”女孩道,“你吃过跳跳糖吗?”
“没有啊。”
“那我怎么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那种感觉的,不如我们现在就,试试?”
端午犹豫了半天,在最后一刻,还是拒绝了。
她是江西婺源人。说起第一次被人强暴的枝节,听上去更像是炫耀。她又说,其实她在花家舍,也有“正当的”职业。端午已经没有了打听的兴致。为了打发剩下的无聊时间,她教端午玩一种摇骰子的游戏。一开始,端午还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可后来实在是厌烦了,再次向她重申了一遍“钱一分都不会少”,就让她自行离开了。
他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打起盹来。在那儿一直待到凌晨三点。
4
第二天早晨十点左右,端午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了。电话是唐晓渡打来的。此刻,晓渡正在首都机场的T3航站楼,等候过安检。他先要去意大利的威尼斯参加一个诗歌节,随后访问瑞士的巴塞尔大学,最后一站是伊斯坦布尔。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空中飞人。
“你是会议的发起人,临时溜号,有点不够意思吧?”端午笑道。他觉得手机的信号有点不太好,就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
“这话从何说起啊?”晓渡在电话那头道,“我出国的计划去年秋天就定下了了。元旦前,吉士来北京出差,我请他在权金城吃火锅。他说他刚当了社长兼副总编,手里的钱多得花不了,就和我商量要办这么一个会。我是最怕开会了,只答应帮他请人。喂,你现在在哪里?”
“花家舍。离鹤浦不远。”
晓渡在电话中轻轻地“噢”了一声:“这个花家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说不好,我也是第一次来。”
“吉士每次给我打电话,张口闭口不离花家舍。一提到花家舍就兴奋,像打了鸡血一样。恐怕是一个温柔富贵乡吧?”
“差不多吧。”端午道。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晓渡的声音变得有些严肃起来,“花了那么多钱,好不容易张罗起一个会来,你们不妨认真地讨论一些问题。不是说不能玩,而是不要玩爆了,弄出一些事端来。你知道我说什么。现在,屁大的事到了网上,都会闹得举国沸腾。再说,吉士刚当了官。唉,现如今,当官也是一项高危职业啊。凡事还是悠着点好。我刚才给他打过电话,这流氓,手机关机。”
作为中国诗歌界教父级的人物,唐晓渡宅心仁厚,素来以老成持重著名。最后,他再三提醒端午,参加这次会议的诗人中,有几个人的身份“有点特殊”,让他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别出事。
天已经放晴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空,浮着一层厚厚的鱼鳞云。正对着七孔石桥的湖对岸,是一条年代久远的风雨长廊。它顺着山脊,蜿蜒而上,一直通到山顶的宝塔。看上去,像是一条被阳光晒得干瘪的蜈蚣。花家舍被这条长廊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左侧是鳞次栉比的茶褐色街区。黑色的碎瓦屋顶。黑色的山墙和飞檐。颓旧的院落。或长或短的巷子。亭亭如盖的槐树或樟树的树冠,给这条老街平添了些许活力。
而在长廊的右侧,则一律是新修的别墅区。白色的墙面。红色的屋顶。屋顶上架着太阳能电池板和卫星电视接收器。奇怪的是,每栋别墅的屋脊上都装有镀铜的避雷针,像一串串冰糖葫芦。别墅之间,还可以看到几块天蓝色的露天游泳池和网球场。
端午吃了一个苹果,坐在写字台前,开始阅读邮箱中的信件,浏览新浪网的新闻。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阳光了。窗外的柳枝在风中摆动,湖水层层叠叠地涌向岸边,溅起一堆碎浪。阒寂中,有一种春天里特有的忧郁和倦怠。
绿珠发来了她新写的一首长诗。其余的,都是垃圾邮件:妙男养生,欧洲深度游,贩售香烟,提供各类机打“****”……诸如此类。让端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几乎所有向他兜售发票的人,都把“票”写成了“漂”。似乎任意加上一个偏旁部首,就可以使令人生畏的法律,变成一纸空文。
绿珠的长诗足有三百多行,题目很吓人,叫做《这是我的中国吗?》。有点刻意模仿金斯堡格的《嚎叫》。
他起身去了洗手间。刷牙的时候,他听到笔记本电脑里传来了一连串铁屑震动般悦耳的声音,有点像蟋蟀的鸣叫。它重复了三次。
端午当然知道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
家玉在呼唤他。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嘴里咬着牙刷,奔到客厅的电脑前,看见电脑桌面右下方的企鹅图标,正在持续地闪烁。
秀蓉:在吗?
秀蓉:你在吗?
秀蓉:在干吗呢你?
看着QQ界面上的文字,看见“秀蓉”这个名字,他的眼睛很快就湿润了。端午赶紧在键盘上手忙脚乱地敲出一个汉语拼音。在。潮水般的激流,一波一波冲击着他的胸脯,堆积在他的喉头。
端午:在。
端午:你在哪儿?
秀蓉:旅行中。
端午:是蜜月旅行吗?
秀蓉:就算是吧。
端午:还愉快吗?你怎么样?
秀蓉:活着呢。
端午:这话可有点老套。
秀蓉:活着,就是还未死去。你小说的开头想出来了吗?
端午:一连写了六个开头,都觉得不对劲。
秀蓉: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端午闭上眼睛,把记忆中所有重要的时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些迟疑地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字来:很平常啊!
端午:4月1号,很平常啊!
秀蓉:忘了就算了吧。
端午:要不,你提醒一下。
秀蓉: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日子。我没想到还会见到你。在华联百货的二楼。
端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多少有点模糊的脸来,带着惊惧、疑惑和忧郁。那是二十岁时的家玉。在一面镜子里。
秀蓉:想起来了吗?
端午:你怎么会记得这么牢?
秀蓉:因为恰好是愚人节。
秀蓉:另外,藏历的4月1号,是萨嘎达瓦节开始的第一天。
秀蓉:唉!
端午:叹什么气啊?
秀蓉:现在想想,我们的重逢,更像是一个愚人节开的玩笑!
端午:我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了!莫非你在西藏?
秀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端午:你真的在西藏吗?
秀蓉:就算是吧。
端午:四月初的西藏还很冷吧?
秀蓉:草原上的雪,应该已经化了。
在端午的记忆中,家玉似乎一直都在渴望着抵达西藏。他们结婚之后她就去过三次,奇怪的是每一次都功败垂成。
第一次是和她在上海政法学院教书的表姐一起,走的是青藏线。她们在格尔木耽搁了一个星期之后,好不容易搭上了一辆军车。这辆运送大米和面粉的大卡车,在八月中旬的炎炎烈日中行驶了一天一夜,最后坏在了唐古拉山的雪峰下。从理论上说,那里已经属于西藏的地界了。表姐因为高原反应而吐得面无人色,央求她原路返回。家玉匆忙中拦下一辆运马的车,心有不甘地返回西宁。
第二次去西藏,是她刚买车那会儿。她在“绿野仙踪”网站上结识了三个网友,都是男的,组成了一个自驾旅行团。这一次,他们改走川藏公路。出发后的第六天,他们在一个名叫“莲禺”的地方,遇上了大面积的塌方。他们在附近的一个喇嘛庙里住了三四天,从一个喇嘛手里带回了那只虎皮鹦鹉。
最接近抵达拉萨的一次,是在一年前。在家玉的怂恿之下,律师事务所的同事组织了一次“纳木错”朝圣之旅。由于兴奋过度,在临出发的前一天,家玉因患急性胰腺炎而住进医院。只能通过徐景阳发回的照片,在网络上追踪着同事们在纳木错的行程。
端午:我有一个藏族朋友,名叫嘉仓平措,在西藏电视台工作。如有缓急,可以找他帮忙。平措的电话是13910815173。
秀蓉:我想恐怕用不着。
秀蓉: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信有“命”这回事吗?
端午:说不好。你总爱胡思乱想。
秀蓉:若若怎么样?
端午:还好。
秀蓉:还好是什么意思?
端午:没什么事,就是看上去有点忧郁。
秀蓉:现在想想,还真是有点后悔。
端午:后悔什么?
秀蓉:我们当初根本就不该要孩子。有点太奢侈了。
秀蓉:你到花家舍开会,谁来照顾若若?
端午:我把妈妈和小魏她们接来了。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花家舍?
秀蓉:鹤浦新闻网上发了消息。那个人,也在吧?
端午:谁?
秀蓉:别装糊涂!
端午:你是说绿珠吗?她在云南。
端午:你在吗?
端午:你还在吗?
端午:随时保持联络。
秀蓉:明天上午十点,如果你有空我们接着聊。
秀蓉:拜拜。
端午:拜拜。
端午泡了一杯Lipton红茶,将他和家玉的聊天记录从头至尾看了两遍。他还是无法确定她现在的状况。她的那些话,充满暗示性,却又像梦一般不可琢磨。甚至就连她现在的行踪,也还大有疑问。当端午问她是不是身处西藏时,她的回答是:“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揶揄的气味十分明显。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无法说明缘由的预感。说不定,此刻,家玉就在花家舍!很有可能和他同住在这栋灰蓝色的小楼里。当然,这不过是他的胡思乱想而已,像春天的艳阳一般诡谲多变。
阳光已经敛去了它的笑容。天空陡然变得沉黑沉黑的。湖边的柳丝被东风拉直,虬龙般的闪电跃出花家舍上空的雨云,在灰蒙蒙的湖面上亮出了它的利爪。“轰隆隆”的雷声跟着滚过来。他看见七孔石桥上有人在飞跑。下雨了。湖面上漾出了一片浮萍般的碎花。沙沙的雨声,在窗下的剑麻丛中响成了一片。
十二点半,他下楼去餐厅吃饭。
大堂里,刚刚抵达的三位诗人,浑身上下被雨水淋得透湿。他们正在柜台前办理入住手续。端午认识其中的两位。为了避免寒暄,他装出没有认出他们的样子,远远地从他们身后一走而过。
5
晚上有一个小型的宴会。三十多位诗人、编辑和记者,在二楼的大包厢里挤满了三桌。花家舍的掌门人张有德没有出席宴会,但他派来了能说会道的助手。她的美貌,由于嘴角的一颗不大不小的痦子,打了一点折扣。代表接待方致欢迎词的,是花家舍新区管委会的主任,也姓张。他一开始就介绍了自己的专业背景:大学学的是英文,硕士阶段读的是比较文学。因此,他在致辞中,夹杂着一些诸如actually、anyway这样的英文单词,还是说得过去的,并不让人反感。但他却刻意隐瞒了自己作为张有德堂弟的事实。他的致辞简短而得体,即便是客套和废话,也使用了考究的排比句式,仿佛大有深意存焉。
端午被吉士强拉到主桌就坐。而吉士本人,则谦恭地藏身于包房内的一个角落里;只有在敬酒的时候,他才会在各桌之间来回穿梭。
端午的左手,坐着诗人康琳。他是端午在上海读书时的校友。因取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当年他在上海时最大的烦恼,就是很多男性崇拜者锲而不舍地给他情书。最近十多年来,端午还是第一次跟他见面。他娶了一位法国籍的妻子,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住过一年。他告诉端午,在布市的一年中,他从未停止过向每一位阿根廷人打听博尔赫斯的故居。所有的人都语焉不详。这让他既伤感,又愤懑。可就在他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返回巴黎的途中,旅行社替他开车的司机才悲哀地告诉他,其实他所住的那家旅馆,就在“那个瞎子”的隔壁。
坐在端午右边的是诗人纪钊,也算是老朋友了。可端午一直找不到机会与他说话。此刻,他正在与邻座的一位池姓美女诗人,谈论着不久前的“阿格拉之旅”。他是如何夜宿“西克里鬼城”;从孟加拉湾长途奔袭而来的斯里兰卡虎蚊,是如何让他发起了高烧;一天夜里,一只孔雀如何通过敞开的窗户,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他床前,并试图与他交谈;与他同行的另一位中国诗人,又是如何被泰姬陵的美惊得涕泪交流……
如今,诗人们在不大的地球上飞来飞去,似乎热衷于通过谈论一些犄角旮旯里的事来耸人听闻。这是一种新的时尚。也许只有人迹罕至的异域风情,才能激发他们高贵的想象力吧。那些刚刚迈出国门的人,傻乎乎地动辄谈论美国和欧洲,差不多已经成了一件丢脸的事。
徐吉士显得一脸疲惫,可还是举着酒杯,陪着痦子美女,挨个敬酒。同时,他也在物色饭后一起去酒吧聊天的人选。当他来到端午身边的时候,把嘴附在他的耳穴边,低声嘱咐了几句。人声嘈杂,端午几乎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当然,也不需要听清楚。
饭后,他们再次前往湖对岸的酒吧街。
同行的四位,端午都有些陌生。由于大堂的柜台不能提供足够的雨伞,端午只得与吉士合撑一顶。两人谈起昨晚的事,吉士仍在不停地抱怨。昨晚他带走的那个胖胖的“伪空姐”,其实也不怎么样。嘴唇上满是坚硬的暴皮,弄得他很不舒服。
湖中的长堤上亮起了灯。迷蒙的灯光在细雨中显得落寞。吉士说,他本来也叫了康琳,可他推脱说,他现在的心情已不适合任何形式的享乐。语调中颇有厌世之感。端午想起了家玉,只是不知道她所待的地方,现在是不是也同样下着雨。
他们绕过七孔桥边空无一人的停车场,穿过几条光影浮薄的街巷,来到了一个爬满绿藤的正方形建筑门前。据吉士说,这是花家舍最有情调的酒吧。门外有一个供客人喝啤酒的钢架凉棚,因为下雨,没有一个人。白色的桌椅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