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蓉:医院是一个借口。它才是我们这个世上最严酷的法律。它甚至高于宪法。它是为形形色色的掉队者准备的,我们无法反抗。我们被送入医院,在那里履行最后的仪式或手续,同时把身体里仅剩的一点活气,一点点地熬干净。
秀蓉:就好像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是我们主动追求的最终结果。
秀蓉:去年冬天,守仁被杀的那段日子,你还记得吗?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履行了所有的手续,并知道了它的所有秘密。就像我当年参加律师资格考试,舞弊是预先安排的,我提前就知道了答案。
秀蓉:我曾经想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陌生人。把隐身衣,换成刀枪不入的盔甲。一心要走到自己的对立面,去追赶别人的步调。除了生孩子之外,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厌恶的。好像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什么都不想。渐渐地就上了瘾。自以为融入了这个社会。每天提醒自己不要掉队,一步都不落下。直到有一天,医院的化验单温柔地通知你出局。所有的人都会掉队。不是吗?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秀蓉:如果时间本身没有价值的话,你活得再久,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秀蓉:我已竭尽全力。但还是失败了。我出了局,但没想到这么快。被碾压得粉碎。注定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我也不想。
秀蓉: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端午:你说。
端午:你说。
端午: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端午:我马上赶过来。告诉我你的具体地址。求求你。
端午:求求你。
秀蓉:关于我的事,先不要告诉我父亲。每年的十二月底和六月初,分别给他寄一次钱,每次六千。不要少于这个数目。要不他会找到家里来的,再有,
秀蓉: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欠任何人的债。
秀蓉:在我们家楼下,有一片石榴树树林。你在树底下挖个坑。你要晚上偷偷地去挖,千万不要让物业的保安看见。最好深一点,把我的骨灰,就埋在树底下。
秀蓉:每天,每天,我都可以看见若若。看见他背着书包去上学。看见他平平安安地放学回家。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平平安安。
秀蓉:石榴花开的时候……
天黑了下来。
端午一刻不停地在网络上搜寻航班的信息。
晚上九点二十分,川航有一班飞往成都的飞机。如果他现在就出发赶往禄口机场,时间还来得及。吉士的手机依然关机。要命。他存着某种侥幸,打通了机场的电话。
值班票务员给他带来了一个坏的消息。由于罕见的大雾,所有的航班都停飞了。“你来了也没有用,机场附近的宾馆挤满了滞留的旅客。”要命。端午问她,航班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票务员回答说,这要看晚上的这场大雨,能不能下下来。真要命。
他给绿珠发了一条短信。他本来是想发给吉士的,可却手忙脚乱地发给了绿珠。也好。短信中只有短短的六个字。
有急事,请回电。
在他打出租车赶往家里的途中,绿珠终于回了电话。
在小区的超市里,他买了两袋速冻水饺。十袋一包的辣白菜方便面。一筒儿子最爱吃的薯片。一纸箱牛奶。但出了超市后,那筒薯片,就被证明是网球。他也懒得去调换。
他去了超市隔壁的菜场。在修皮鞋的摊位边上,他配了两把房门钥匙:一把单元防盗铁门的,一把房门的。
儿子正靠在单元门的墙边背英文。书包搁在别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即便有人开门,问他要不要进去,他也总是摇头。要是门前的感应灯灭了,他就使劲地跺一下脚。
A friendly waiter
told me some words of Italian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a book
then he lend me……
I read few lines, but I don't understand any word
门前那片石榴树静默在浓雾中,端午不敢朝那边看。
晚饭后,端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把正在做作业的儿子叫到餐桌前,尽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他平静地告诉儿子,自己要出去几天,问他能不能一个人在家。他把刚刚配好的两把钥匙装在他的自行车钥匙链上。
“要很久吗?”儿子警觉地望着他。
“现在还说不好。也许两三天,也许要久一些。”
“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端午把手放在他的后脖颈子上,“其实你也不是一个人。从明天开始,会有一个姐姐过来陪你,每天晚上都来。”
“我认识她吗?”
“你不认识。她人很好。”
“是你女朋友吗?”
“胡说八道!”
“你是去开会吗?”
“我去把妈妈接回来。”
“那你告诉她我当上代理班长的事了吗?”
“当然。她已经知道了。”
“她怎么说?”儿子的眼睛里突然沁出了一缕清亮的光,“她一定哈哈地傻笑了吧?”
“她笑——”端午略微停顿了一下,试图稳住自己发颤的嗓音。
“你现在就要走吗?”
“对,待会儿就走。”
“今晚我得一个人睡觉,是不是?我有点害怕。”
“你可以开着灯睡。”
“那好吧。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先答应我。”
“我答应你。”
“别跟妈妈离婚。”
“好。不离婚。”
“那我要去做家庭作业了。”儿子长长地松了口气,光着脚,回自己屋里去了。
端午从厕所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把黑伞,犹豫了一下,又换了一把花伞。他的眼泪即刻涌出了眼眶。
端午还是去了一次儿子的房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十点钟,他出了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
10
小时候,端午特别喜欢雾。当时,他还住在梅城,西津渡附近的一条老街上。老街的后面就是大片的芦苇滩,再后面,就是浩浩汤汤的长江了。江边,钢青色的石峰,耸立在茂密的山林之表。山上有一个无人居住的道观。墙壁是红色的。
春末或夏初,每当端午清晨醒来,他就会看见那飞絮般的云雾,罩住了正在返青的芦丛,使得道观、石壁和蓊郁的树木模糊了刚劲的轮廓。若是在雨后,山石和长江的帆影之间,会浮出一缕缕丝绵般的云霭。白白的,淡淡的,久久地流连不去。像棉花糖那般蓬松柔软,像兔毛般洁白。
正在上中学的王元庆告诉他,那不是雾,也不是云。它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岚”。他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正是“朦胧诗”大行其道的年月。在端午的笔下,“雾”总是和“岚”一起组成双音节词:雾岚。这是哥哥的馈赠。这个他所珍爱的词,给那个喧阗的时代赋予了浓烈的抒情和感伤的氛围。
那时,文学社的社员们时常聚在电教大楼一个秘密的设备间,通过一台二十九寸的索尼监视器,欣赏被查禁的外国电影的录像带。阿伦.雷奈拍摄于1956年的那部名闻遐迩的短片,第一次将雾与罪恶连接在了一起。端午开始朦朦胧胧地与自己的青春期告别。雾或者雾岚,在他的作品中一度绝迹。他不再喜欢朦胧诗那过于甜腻的格调。
如今,当雾这个意象再次出现在他的诗歌中时,完全变成了一种无意识的物理反应。只要他提起笔来,想去描写一下周遭的风景,第一个想到的词总是“雾”,就像患了强迫症一样。与此同时,雾的组词方式也已悄然改变。对于生活在鹤浦这个地区的人来说,“岚”这个词的意思,被禁锢在了字典里,正如“安贫乐道”这个成语变成了一种可疑的传说一样。
雾,有了一个更合适的搭档,一个更为亲密无间的伙伴。它被叫做霾。雾霾。它成了不时滚动在气象预报员舌尖上的专业词汇。雾霾,是这个时代最为典型的风景之一。
在无风的日子里,地面上蒸腾着水汽,裹挟着尘土、煤灰、二氧化碳、看不见的有毒颗粒、铅分子,有时还有农民们焚烧麦秸秆产生的灰烟,织成一条厚厚的毯子。日复一日,罩在所有人头上,也压在他心里。雾霾,在滋养着他诗情的同时,也在向他提出疑问。
他的疑惑,倒不是源于这种被称作雾霾的东西如何有毒,而是所有的人对它安之若素。仿佛它不是近年来才出现的新生事物;仿佛它不是对自然的一种凌辱,而就是自然本身;仿佛它未曾与暗夜共生合谋,沆瀣一气,未曾让阳光衰老,让时间停止;仿佛,它既非警告,亦非寓言。
现在,端午拉着行李,正在穿过灯火暧昧的街道,穿过这个城市引以为傲的俗艳的广场。即便是在这样的雾霾之中,健身的人还是随处可见。他们“吭哧、吭哧”地跑步,偶尔像巫祝一般疯狂地捶打自己的胸脯、肾区和胰胆。更多的人围在刚刚落成的音乐喷泉边上,等待着突然奏响的瓦格纳的《女武神之骑》,等待一泻冲天的高潮。
那灰灰的、毛茸茸的脏雾,在他的心里一刻不停地繁殖着罪恶与羞耻,在昏黄的灯光下铺向黑暗深处。而在他眼前,一条少见人迹的乱糟糟的街巷里,浓雾正在酝酿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它所阻断的,不仅仅是想象中正点起飞的航班与渴望抵达的目的地。它顺便也隔开了生与死。
11
绿珠在英皇大酒店的大厅里等他。这是鹤浦为数不多的五星级酒店之一,离端午居住的那个街区不远。绿珠穿着一件半新旧的黑色外套,白色的棉质衬衣。大概是龙孜的日照较为强烈,她比以前更黑了一些。不过,人看上去,却沉稳了许多。
她默默地从端午手中接过拉杆箱,带他去了商务中心边上的一家茶室,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窗外是下沉式的庭院,对面就是宾馆的别墅区,亮着灯。端午把钥匙交给她,并让她记下了自己家的楼号和房间号码。
一段时间不见,两个人都有点生分。
“我可不会做饭呀。”绿珠打开一个红色的夹子,将钥匙别在铜扣上。“带他到外面去吃饭行吗?他叫什么名字?”
“若若。你随便对付一下就行了。他还算能够将就。”端午黑着脸低声道。
他又嘱咐了一些别的事:早上六点一刻之前,必须叫醒若若。六点四十五分之前,必须离开家门。如果早自习迟到的话,他将会被罚站。面包在冰箱里,牛奶是刚买的,得给他煮一个鸡蛋。还有,得看着他把鸡蛋吃完。否则,他会趁人不备,将它偷偷地塞进衣兜,拿到外面去扔掉。
“你现在就要走吗?”
“就算是去了机场,恐怕也得挨到明天早晨。”端午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又道:“明知道去了也没用,只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我给常州的机场也打了电话。同样是大雾,航班取消。上海的浦东机场,飞机倒是能正常起降,不过你现在赶过去恐怕也来不及了。”绿珠给他倒了一杯冰啤酒。“随便你。你现在走也可以。我替你叫了一辆车去机场。师傅姓杨,车就在门外的停车场等着。机场那边,现在一定也乱得很。”
端午没做声。茶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六角形的吧台里,一个脖子上扎着领结的侍者,正在把台面上的一排酒杯擦干。顶灯柔和的光线投射在木格子酒架上,照亮了侍者那白皙的手。吧台的其他地方,都浸没在灰暗之中。
绿珠说,她姨妈还在泰州。两个月来,小顾一直在琢磨着,把江边的那座房子卖掉。由于是凶宅,在交易所挂出后,一直无人问津。绿珠这几天还回去看了一下,到处都是尘土。花园也早荒掉了。
“天气预报说,后半夜有雨,鬼知道会不会下!”绿珠偷偷地打了个呵欠,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我本来也是今天下午飞昆明。如果不是这场大雾的话,这一次我们就见不上了。”
“不会耽误你什么事吧?”
“你说什么事?”
“云南那边,你的工作。”
“放心吧。家里的事,你就别管了。我会尽可能地照顾好他。虽说我不喜欢孩子。一直等你回来为止。在龙孜的那份工作,现在已经有点让我厌烦了。”
“怎么一回事?”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再说吧。”绿珠看上去又有点抑郁。“你去了成都,又不知道你妻子在哪家医院,怎么办?总不能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去找吧?”
“她说离植物园不远。我现在也顾不了那许多,只是想早一点赶到成都。”端午喝干了杯中的啤酒,用手背碰了碰嘴唇。“我反而有点担心,担心知道她在哪儿。”
“不明白。”绿珠皱着眉头望着他。
“一旦我知道她住在哪儿,这说明她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绿珠还是一脸疑惑的表情。她没有再去追问这件事。侍者拿着一个托盘过来,弯下腰,轻声地问绿珠还要点什么,他就要下班了。绿珠让他给茶壶续上水,又要了两瓶冰啤酒,一个坚果拼盘。
很快,吧台上的灯灭了。一个身穿制服的矮胖保安,手执一根警棍,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来回逡巡。
“如果你想安静一段时间,可以来龙孜住一段。就当散散心。”
“你不是说已经有点厌烦了吗?”
“我说的是那个项目。挺没劲的。不过那儿的风景倒是没得说。第一期工程还没有竣工,我们现在只能暂时住在山上,一个看林人的小院里。坐在门口就可以望得见梅里雪山。就是中日联合登山队被雪崩埋掉的那座神山。海拔倒是有点高,刚去的时候老是倒不上气来,过个两三天就好了。除了山风呼呼地从山顶上吹过,你听不到一丁点声音。真正的远离尘嚣。也不知道那对孪生兄弟,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山下的村庄里住着彝族人,也有汉人。破破烂烂的印章房。山下还有一条小溪,当地的居民叫它翡翠河。时常可以看到野鹿和狍子到溪边来喝水。天蓝得像染料,星星像金箔一样。
“当地人说,七八月份去最好。山野里、溪边上、草甸子上的花,都开了。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远远看过去,像是给山包和草坡铺上了一层红毡子。如果你偶尔看见一大片白色的花,多半是土豆……”
见绿珠说起来就没完,端午只得打断她:
“具体说来,你们搞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