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猛子说你别害怕，人家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献州改成县级市了，刚批下来，想一起庆贺庆贺，顺便也认识一下你这贺大军长
贺金柱说我估计他们一定有事儿，不是公事，就是私事。地方人，没事儿他不找你。你要管，一辈子也管不清。
魏猛子说关于对老家的态度问题，我踉你在一起吋论过多少次了，我还是极力反对你的观点。别说你是个军长，你就是当了大军区司令，也有退下来的时候，也有落叶归根的时候：显然，魏猛子喝多了，何话没走板儿，只是多了一些。
贺金柱说：父母官儿是不是把你灌醉了，我们俩就别在电话里争了。你早点儿睡吧。
魏猛子说：怎么啦？理屈词穷，心慌气短吧？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早晚都有回那一亩三分地的时候，牛什么呀牛？你没忘记吧，我曾跟你说过一句名人名言一个军人，要么战死在沙场，要么就回到故乡、我们都没战死在沙场，将来还不得回乜草山？
贺金柱说你别忘了，中国还有这么一句俗话，哪里的黄土也埋人。当兵的本来就是四海为家。古代战死在沙场的勇士，都是马革裹尸，血沃青山。朝鲜战场上的下儿万烈十，包括毛主席的儿子，不是都埋在朝鲜了吗？当一个纯粹的军人，就得舍得抛弃丝丝缕缕，砍掉枝枝杈杈的东西。好吧，你不用改变我了。说完，他把电话放了。
放下电话之后，贺金柱闭上眼睛，粗粗地喘着大气。电话又响他知道是魏猛子打来了，还会接着跟他讨论。他没接。
又过了些口子，献州几套班子的领导，还有各乡镇、企业的主要领导，都集中到省城，包了一家宾馆，要举行首届献州老乡联谊会。目的是为了扩大献州的知名度，让各界名流为家乡的发展献计献策，当然也是为开放的献州招商引资。贺金柱在省城是献州籍军界的最高旨於，也是这次联谊会的亮点。与会的上千名献州人，都翘首盼望贺军长光临。但一直到活动举行完，也没见着贺金柱。在这之前，献州的主要领导曾亲自登门，把这次活动的目的、日程、议程向贺金柱做了汇报。贺金柱的答复是，如果那天没有特殊情况，一定出席。献州的领导很高兴，临走的时候，提出留一下贺金柱的联系电话，做通讯录用。贺金柱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就说，有事儿，就通过总机转吧。张敏在一边接过来说，部队的电话保密。
大家分析贺金柱没来的原因。有的说，可能太忙，脱不开身。有的说，可能是夫人不让来。有了些醉意的魏猛子一拍桌子说：狗屁！就是官儿肖大了，牛！操！
贺金柱和魏猛子在回报亲情上确实有很大差距。当兵年了，他只回过几次老家。家有老母，也常想起，但总下不了决心回去看看，反正逢年过节都寄钱。来信提到生活上有困难，或者有病，马上就寄钱。他认为钱这东西管用，人回去没用，农村就是缺钱。他认为，自忠孝难以两全，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再就足一年到头穷忙，当主官，肩上的担子重，一年里没有淡季旺季之分，觉得什么时候都离不开部队。他在外头当这么大官儿，这些年，老家的街坊邻居，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们，也有找来的。无非就是当兵、人党、调动、提干、学技术、转志愿兵、提职、随军等等。不管谁找上门，他都是那堆套活：好好干，把心思用在作上，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干好了，什么都有了；十不好，狗屁也没有。我岁出来当兵，谁也没靠。不也从土兵当到军长吗？人们听了这些大话，从字面上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就是一点儿可操作性也没有。在献州一带，人们都知道那个贺大军长架子大，不办事儿。天长日久，也就没人找他了。
魏猛子正好相反。出来当兵年，自从朝鲜回国后，他儿乎每年都回家看看，哪怕在家待一天也行。按他说，这些年自己就是献州驻省城办事处主任，而且这个主任是终身制的。不管是县里来人，还是村里来人，不管什么样的穿着打扮，不管是公事儿还是私事儿。只要投奔来了，他都出面接待。管吃管住，管接管送。人家提出来的事儿，不管是不是在自己的管辖之内，不管能办还是不能办，都乐此不疲地去应承，去张罗，去周旋。而且事事有着落，件件有回声。所以，他家一年到头，客满为患，家里的电话从早到晚都打不进来。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精力，一点也不嫌麻烦，不嚷累。李萱经常挖苦他，你要为你老家人累个好歹，别指望我伺候你。
献州人说，七里冢在军队上出了俩大官。一个良心大大的坏了；一个良心大大的好。
跟老家的父母官，保持不保持密切的关系，大不—样。逢年过节、市里的、县里的、乡里的头头脑脑们，都若苄往魏氏家去。一溜儿小车色贯开进七里冢，很是气派和壮观。跟在头头脑脑屁股后边的秘书们、司机们，一下车就把大包小包红红绿绦的东西，—溜儿小跑儿地从耵备箱里往下提。七里冢人瞪大了眼睛干看着，直咂嘴看见没，有了儿子，就得比他当官儿。当了宫儿，就有人巴结。过后，说话有些水分的人就往外传你们没看见吧，那些官儿们给魏淑兰家送的东西，堆得有百草山那么高。
这天晚上，贺金柱要去魏猛子家串门。别看都住在一个大院甩，两家又是这样特殊的关系，但一般情况下，不怎么互相走动。这里边有着特殊的原因，两个人心照不宣。这次特意到魏猛子家去，一个甫要的原因楚魏猛了把魏氏接来了。今儿是第二天，阵不过去看看，就该让人挑理了魏猛子回家接魏氏，并不是有意让贺金柱知道，但师职干部出差、休假等事宜，是要报军长、政委的。在休假报告上，魏猛子写上了接卧病在床的母亲来队这一重要理由，而吐是带车回的献州。动车出长途，也是由贺金柱特批的。有了前面这些原因，再说不知道，那纯粹是装的。何况，魏氏毕竟曾是自己的岳母，现在还是小虎、小梅的姥姥。另外，从上级关心部属的角度，也应该过去看看。虽然两家前后相隔不过几百米，但他还是坐车过去的，因为准备了一些礼物。堂堂一军之长，是不可能提着一大堆东西，独自串门的。
贺金柱临上车的时候，拉上了张敏。张敏没有推辞。因为事先打了电话，魏猛子和李萱老早就在大门口迎接着。
魏氏在靠阳面的一间卧室的床上躺若，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也洗得很干净。虽然模样老的有点儿不能看了，但脸还是呈健康色，精神也不错。老人嘴里老像嚼着什么东西，嘴角每嚅动一下，就扯得两腮上松软的肉皮有节奏地收缩与伸展，尤其那几道从耳根穿过脖子斜向前胸的长长的皱纹，收缩和伸展起来，近似夸张。
贺金柱实实在在地坐在了老人的床边上，很亲切地大声问道：婶儿，你还认识我吗？
魏氏皱着眉头，瞅了瞅贺金柱，嘴里继续嚼着东西，皱纹们继续收缩与伸展着。老人闭上眼睛，不理贺金柱这个茬儿。
魏猛子凑到魏氏跟前说娘，这是金柱，小梅她爸。过来看你来了。
李萱也附和着说：妈，这是贺军长，这院儿里最大的官儿。给你带来了好多好吃的东西。
这时，魏氏猛然睁开了眼睛，撑起身子，凑到贺金柱脸上仔细地看了起来。看了好大一会儿，伸出手指头，在贺金柱鼻子上点了几下。皱皱眉头，咳嗽：几声，躺下了。
显然，魏氏认出了贺金柱，刚才的举动，分明像仇人相遇，分外眼红的样子。张敏本想也往前凑凑，见老人这样的态度，没上跟前去。她知道自己的角色。
贺金柱脸色有些难堪。
魏氏蒙上被子，把脸盖得严严实实的。不想看贺金柱一眼。
贺金柱好容易恢复了常态，找到了军长的感觉。于是，上级关心部属般地寒暄起来。问魏猛子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他帮助解决什么问题，要不要把老人弄到大医院里全面系统地检查一下身体，等等。显得很周到，很温暖。张敏也乘机例行公事般地跟着附和。魏猛子和李营一个劲儿说，谢谢，谢谢。
贺金柱觉得寒暄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辞。魏猛子和李萱送到大门口。司机把车发动着了。魏猛子的公务员赶紧过去给贺金柱开车门。临上车的时候，贺金柱对魏猛子说：老人来了，你多在身边儿守守。这次战役演习，方案上好像有你。我看，你就不要参加了。魏猛子说：谢谢军长关心。留下来，也行。人一辈子只有一个老娘，老娘是个宝。有老娘，就是福……他还要说下去的时候，李萱打断了他了哎呀，你还啰嗦什么？快让军长上车吧。
贺金柱知道，魏猛子后面的话，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这些话，最能扎他的心窝子。贺金柱这天晚上又没睡好。
是这年的月份，贺金柱和政委去军区参加紧急会议。开会之前，谁也不知道会议的内容，也不让问。会议的气氛比以往都紧张，有不少人猜测，可能是国境下发生了战争，或者国内发生了突发事件。但谁也没想到，司令员却传达了这样个消息：中国人解放军将裁军万，年内完成任务。
这次会议没有公布被裁减部队的番。司令员在会上说，万是个不小的数字，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裁军活动。军、师、团都要做好成建制被裁减的思想准备，就是大军区也要裁。裁到谁头上，谁也不能讲价钱。军区政委指示，要做好裁军整编中的思想政治工作，这是大局，是国际军事形势和国内经济建设的需要。作为军人惟一的选择那就是服从，要有较高的政治觉悟，要确保裁军任务的圆满完成和部队的高度稳定。
实际上，这是个务虚会，只是给军长、政委们下个毛毛雨。告诉大家，都要有个思想准备。一旦裁到你头上，你别想不开。
回来的路上贺金柱有些沉闷，不想说诉。政委问他了是不足怕八十九军被裁掉？
贺金柱闭着眼睛，身子随着车身轻度摇晃，他说：担心是有，但我还是有信心：八十九军是老部队，存着光荣的历史和优良的传统。上级做方案的时候，会考虑进去的。
政委叹了口气了咳，哪支部队没有己的光荣历史？
贺金柱没说话，但心里很不舒服。
贺金柱不相信八十九军会被裁减掉，战争年代的光荣历史姑已不提、和平建设时期也是相当辉煌的。值得一提的有：奶年参加全军大比武，名列前茅；年参加唐山抗震救灾，率先到达灾区；年参加军区组织的军政文后管全面验收考核，总成绩第一名；年参加大演习，受到通报表彰；年被总部评为全年无重大事故先进单位；年参加国庆周年大阅兵，胜利通过大安门……
贺金柱认为八十九军述有一件显山露水的事儿，就是抓新兵训练改革，这是总参下达的任务。据说，全军新兵训练一共搞了：个试点，八十九军就是其中的一个。那件事儿也是贺金柱亲自抓的。当时上级只是让搞试点，但并没什么具体要求和标准。让他们大胆搞，放开搞。贺金柱喜欢干这种没模式没束缚的事儿，干好干坏都提自己的，不用左右看齐。他把搞试点的任务交给了一七师，整个八下九军的万多名新兵都集中到一七师，集中训练，结束之后再分到各部队。贺金柱经过跟参谋长、副参谋长、作训处长研究，决定对新兵训练进行四个方面的改革，即训练内容、训练编制、训练方法、训练标准，并制定了规范的新兵训练大纲。三个月之后，总参来考核验收，凡是来的人看了新兵的训练成果表演，都不住地点头，伸着大拇指说好。验收结束的时候，陪同总参验收组下来的军区司令员要讲话。那天是零下摄氏度，而且还刮着白毛风，冷得人揪心。司令员跟贺金柱说天太冷，部队受不了，我就讲分钟吧。贺金柱说首长，你放开讲。不管你讲多长时间，要是有一个人动，我负责。司令员那天讲了多分钟，万多个新兵，还真没一个人改变姿势，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司令员满意地对贺金柱说：我们的新兵都训练成这个样子，那就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