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评语是于美人这段焊工生活中的一道亮光，它很快使郁郁寡欢的于美人找到了一种倾注激情的方式，这就是操练技艺。我们都知道，在时下的企业里，青工们热衷的不是学手艺，而是走关系。你手艺再高不会有人高看你一眼，不会有人加你的奖金或提拔你的职务，处处能得好处的是那种八面玲珑会搞关系的人，这种人不会干活却大多能占显眼的位置，还能被提干。有这样的厂情在，谁还肯花工夫学手艺呢？
但这对于美人并没有什么影响，于美人把学手艺当成了一种逃避孤独的方式。点点焊花中的色彩、线条、明暗、轻重，可以任由她组成各种图案，她以一种孤芳自赏的态度读着自己的作品，并为此而陶醉。
于美人当焊工的最高成绩是得过一次全市青工技术比赛的焊工状元。这令许多人感到惊讶，在这个时代里，一个漂亮女孩居然能在这样一种比赛中夺魁，这真是一件再新鲜不过的事情了。
在这段日子里，我依然会时常去偷看于美人干活儿，用这种方式喜欢一个女孩，对我来说是件既浪漫又痛苦的事情。如果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有一天我或许会有勇气走上前去向于美人表达爱慕，但是这种平静在我的勇气还没有完全成熟之前就遭到了破坏。厂子开始减人增效了。
一天，老洪在厂房里找到于美人，说要单独和她谈一谈。
于美人把焊帽往身边一撂，就地坐下很平静地说，谈吧。
老洪也在她的身边坐下，他点了一支烟，当丝丝絮絮的烟雾升起来时他才开口，他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呗。于美人说。
那我就讲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目前的形势。老洪说。
什么形势？
班组就要减人了，要想留下，男工肯定比女工有优势。
你不会说要减我吧？
你若答应我，我敢保证你不会下岗。
你让我答应你什么？
答应、答应……老洪的眼睛里露出一股绿光，他有些口吃地说，答应做我的小蜜。
于美人哈哈地笑了起来，把老洪笑得直愣神。于美人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她把嘴角一撇，轻蔑地说，一个小班长也配养小蜜，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
于美人的话令老洪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打击，他从于美人的身边爬起来，没再说什么就狼狈地溜掉了。
这天下班，于美人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回了家。一进门，她就冲着母亲嚷道，这个班，我真的不想再上了。
你不要发大小姐的脾气好不好？母亲铺着一脸的愁容说，咱家现在全靠咱们两个女人来支撑着，你若不上班了，我一个人挣的那点钱够用吗？
于美人看了看母亲，她发现母亲秀气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连头发都有些白了，可母亲才五十多岁呀。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去建筑工地给人做饭，很辛苦的。若不是她当初太看中权力，也不会跟了无能的父亲，世事谁能说得清楚呢？一瞬间，于美人觉得母亲也怪可怜的。
班还是要上的，于美人十分清楚这一点，刚才的扬言只不过是一种发泄罢了。然而几天以后，于美人却真的不能上班了，不是她不想上，而是班组里的下岗名单上赫然写着她的名字。这使于美人顿时觉得暗无天日。
于美人当然有理由认定这是一张不公平的下岗名单。在那个灰暗的下午，她就穿着白帆布工作装闯进厂办公大楼。
史厂长办公室的门坚固得像块岩石，于美人急雨一样的敲门声并没有使它欠开一丝缝隙。正当她失望得要走的时候，她发现隔壁的门开了，一张脸正充满同情地望着她。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走进了这扇门。
这是副厂长老关的办公室，老关是个很瘦的中年人，一向以果敢著称，但于美人总觉得关副厂长看人的时候眼神很慈祥，所以她一直对关副厂长的印象不错。进屋后，于美人把自己的委屈一股脑儿地跟关副厂长说了。关副厂长耐心地听完她的诉说，然后说了一句令于美人很困惑的话。关副厂长说，让你下你就下，用不了多久，你还会回来的。
这是真的？于美人一脸的疑惑。
当然是真的。关副厂长很坚定地说。
下岗回家后于美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哭了一场。父亲老于并没有因为她的哭声而停止埋怨，他说脚上的泡是你自己走的，如果当初你不惹那件臊事，现在谁敢让你下岗呀？母亲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息，什么话也不说。
悲惨的感觉像窗外的火车车轮声一样一波一波地在心头涌动，不知疲倦地推动着于美人的哭声。她想生活真是一个陷阱，一不小心就诱人掉下去。这到底是谁的错呢？她反反复复叩问自己，却始终找不出答案。
于美人下岗后，弟弟小风到一家饭店打工去了，她则在一家鞋店找了份临时的工作，替人家卖鞋。我们都知道，在于f人下岗两个月后，发生了一桩轰动全城的爆炸案，于小风把那家饭店的老板给炸瘫了。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小风不慎弄砸了一摞盘子，老板就当众将他臭骂了一顿。当时他低头不语，但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天夜里，他将一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雷管塞到了老板的床铺下面。老板睡得正香，轰隆一声床铺就飞了起来。结果老板被炸成重伤，于小风也因故意伤人罪进了监狱。
这件事又过去两个月后，我们厂也发生了一件大事。企业深化改革，变厂为公司，史厂长年龄到了极限，退休回家了。副厂长老关递进一级，成为公司的总经理。
一天，关总经理把人事部长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明知故问道，以前教育中心是不是有个叫于小雨的干事？
是的。人事部长答道。
这是个很有能力的姑娘，让她再回教育中心吧。关总说。
可是她已经下岗了。人事部长说。
让她回来。关总说。
可、可她曾是史厂长儿子的对象。人事部长为难地说。
让她回来。关总依然是这句话。
好，那就让她回来。人事部长知趣地应道。
几天以后，通知就下到了于美人的家里，这个通知令充满忧郁气氛的于美人家一下子就兴奋起来。老于说，这真是遇见贵人了。母亲对于美人说，这一次上班，你可千万别再捅娄子了，咱家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新的机遇来临的时候，女人们总会以崭新的容颜来面对一切。于美人从永安街出来，她叫上一辆出租车直奔本市一家著名的发廊，在那里她烫了一头的直板。之后，又去商场买了一件心仪已久的衣服。她走在街上，发现自己的头发如一缕青丝，一根一根地渗满了莫名其妙的冲动。
于美人当然知道自己的贵人是谁，所以上班第一天，她就敲响了关总办公室的门。于美人发现自己出现在关总面前的一刹那，她的眼睛突然湿了。她声音发抖地说，谢谢关总。
不要这样。关总说罢从他那宽大的写字台后面走出来，他满脸慈祥，神态完全像一个父亲。但于美人知道，关总不过四十多岁，他的慈祥绝不是父亲式的，那又是什么式的，于美人一时也想不清楚。
关总说，我只是兑现一个诺言而已。
关总接着说，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潜力的姑娘，电力公司也面临着走市场，公司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
于美人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抹了抹眼睛，一时也想不出自己会是什么方面的人才。但既然关总这样说了，她也就欣然接受，脸上多云转晴，露出灿烂的笑容。
从关总办公室出来后，于美人调整了一个自己的情绪。当重新走进教育中心那间熟悉的办公室时，她的脸上既没有失而复得的狂喜，也没有抱怨一切的冷漠和忧郁，她嘻嘻哈哈地和大家打着招呼，那样子仿佛是旅游或出差归来。甚至对小丽的冷眼相对她也抱以宽容的微笑。在人们惊愕、猜疑的目光中，于美人开始了新的生活。
对于于美人的归来人们议论纷纷。但不管怎么讲，对于我们这些年轻的小伙子来说，于美人的归来无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们又可以在厂区看见那个漂亮女孩了。
于美人在厂里的角色有了变化，而厂里的一次舞会则是这种变化的一个转折点。那一次，省局的一个会议在本厂召开。晚上举行舞会，厂里自然要找一些年轻漂亮的女职工去当舞伴。凭于美人的姿色，这种活动当然落不下她。那天晚上，于美人做了精心的打扮，她穿的是红色吊带上衣，水磨蓝的牛仔短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平跟皮鞋。身上有一股并不强烈，但又能使人确切感受到的香味。这种看似很普通的装束配上她均匀的身材，姣好的面颊和那一双晶亮的圆眼睛，效果绝对不普通。她一上来就吸引了舞场上一多半的目光。于美人虽然很少跳舞，但她不拘束，神态和谈吐大方、自然、庄重。这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学是学不来的。许多人邀她跳舞，她微笑着，来者不拒。这引起了一旁一直关注她的关总的无限遐想。
其实，这个时候于美人最想找的舞伴就是关总，她欠关总的人情，她总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对人家表示一些感激。这样的机会当然很多，当她主动邀关总跳舞的时候，关总显得十分高兴，那双很小的眼睛放出的光芒却很强烈。
于美人本想陪关总多跳几曲，但一曲还未跳完，关总就对她低声说，省局的汪主任对咱厂很有用，你多陪他跳一跳吧。
于美人心领神会，其实她早就发现那个被称做汪主任的中年男人的目光老是围着她转。当一曲终了，她就和关总分开，大大方方地走到汪主任面前邀其跳舞。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汪主任十分惊喜，两个人旋转起来的时候，汪主任的脸上布满了开心的笑容。
于美人和汪主任一共跳了三曲，汪主任的舞步十分娴熟，两个人合作得天衣无缝。舞会散场的时候，汪主任对关总大加赞赏了于美人，说这女孩舞跳得好，实在是好。
在这次舞会之后，厂里的迎来送往中就多了于美人的身影。后来关总一句话，干脆把于美人调到了总经理工作部，专门做接待工作。
于美人成了名符其实的厂花，对于这样的结果连于美人自己都有些始料未及。这一切来得如此顺理成章，她几乎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在总经理工作部，于美人的上级就是曾给她介绍过对象的王大姐。王大姐虽然是她的上司，但却处处让着她，就连那些趾高气扬的分厂厂长们见了她也客客气气，露出几分巴结之气。这种礼遇是于美人从未得到过的，她为此十分满足，十分珍惜，也更加感谢关总。
毫无疑问，关总是于美人生命中遇到的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在于美人最困难的时候，是关总伸出了救助之手。关总对于美人的帮助是以很自然的方式进行的，看不出一点卖弄或居心叵测。他得知于美人家里很困难，就一句话，把于美人的父母双双招到了公司绿化队做了临时工。养花种草实在是个俏活儿，于美人的父母高兴，于美人也就更没理由不感谢关总。
尽管于美人与关总每天都有在一起的机会，但关总对她一直没有出格的举动，甚至连语言暗示都没有。于美人应该安心了，可她却安不下心来，她总有一种感觉，她觉得她与关总之间迟早要发生一件事情。
于美人不是很天真的女孩，她知道男人大都是好色的种子，所以她固执地认为有件事情早晚都会发生的。既然面前所拥有的一切她已不想失去，那么她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就应该有足够的准备。她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把自己的牙床都咬出了血。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事情还是没有发生。于美人觉得关总像只极有耐性的老猫，就候在一旁等着跳来跳去的老鼠自投罗网。于美人的心里十分不安。
但于美人还是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心理平衡点，那件事虽然还没有发生，但不等于永远都不会发生。既然发生是必然的，就要有必要的准备才好。主意打定，于美人就酝酿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实施计划的时间选在夜里，地点就在独身宿舍于美人的床上。窗帘拉上了，但月色还是顽强地透过窗帘照了进来，把房间里的一切都染成了暗灰色。于美人全身****地躺在床上，头没垫枕，一头长发像一汪水浸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微微翘起，很好看的脖子努力地延伸着，坚挺的乳房在胸部柔软地摊开了，像沙丘，肚脐则是沙滩上的旋涡。沙滩的尽头是荆棘，护卫着那朵女人之花。说它是花，不如说是蓓蕾更合适。像于美人这样被人议论颇多的女人，或者说名声不太好的女人还是处女，有谁会相信呢？连我都不信。可事实上她的的确确还是个处女。床上的于美人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像冰一样滑过沙丘，穿过荆棘，直逼蓓蕾。一股寒气令于美人打了个冷战，这个时候，她不由得想起了史军，她知道在她年轻的生命里她确实喜欢过这个男人。如果知道有今日，还不如当初就给了史军。后悔是没有用的，于美人咬住下唇，让冰一下子穿透了自己……她爬起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在床单上开了一朵鲜红的花。她哭了，泪如雨下。
第二天上午，于美人去了一趟医院，为自己上了节育环。
后来，那件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对于床上的关总和于美人来说，那的确是件水到渠成的事。
有几个分厂厂长来找关总，说工人们消极怠工，都不好好干活了。
当时关总正坐在总经理工作部的屋子里和王大姐说着什么，于美人也坐在一边。关总听完几个分厂厂长的话后立即就火了，他高声嚷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管理要有力度，谁不好好干活就扣掉谁的奖金。
几个分厂厂长都露出一副苦相，争相说，都好几个月没给工人发奖金了，拿什么扣呀？没有点物质剌激，谁还有积极性啊？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要害，关总的火气一下子就泄了，他摇摇头，不再发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