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我的妈妈是精灵》
在人的童年，父/母的缺失无疑是人生的大不幸。如果这种不幸不是由某些不可抗拒的原因（如父/母去世）引起的，如父母离异，人们在同情遭遇不幸的孩子的同时，往往伴随对造成这种不幸的责任者的责难。这也是文学、尤其是儿童文学中许多写到孤儿、单亲家庭子女时常见的视角。这不难理解。但由此带来的问题就是易以情感代替理智，将一个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这对儿童认识、理解社会和人生都不是很有利。在我有限的阅读中，陈丹燕的《我的妈妈是精灵》是对这一主题反思最深的作品之一。
陈淼淼的父母要离婚了，这对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女孩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塌地陷的事情。淼淼的本能反应是惊慌、害怕、痛苦，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她的这一想法得到她的同班同学李雨辰的积极支持。因为后者是一个父母已经离婚的人。她向淼淼讲述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的种种痛苦和不幸，并给她出主意，半夜三更跑到外面的酒吧里不回家，示意父母，如果你们离婚，我就会变坏。其实就是自己绑架了自己对父母进行要挟。这一招很奏效，父母马上就妥协了，答应不再提离婚的事，并将搬出去的被子也搬回房间，装着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是，胜利了的陈淼淼却渐渐发现，这对父母其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父母之间已没有感情，为了子女勉强地捆绑在一起，强颜欢笑，只会使这种痛苦变得更深。自己有什么权力为了自己的爱、幸福而剥夺他人追求爱、幸福、自由的权力呢？何况这个“他人”还是自己深爱着的父母！这是一种在爱的名义下的自私。李雨辰的动机无疑是好的，但她出的显然是一个馊主意。弗罗姆说爱包含爱人也包含被爱。只将爱视为被爱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向别人进行爱的索取。索取爱和索取物质的东西虽然内容不同，但“索取”的性质是一样的。而爱人是一种奉献。为了别人的幸福，爱人的人有时还会牺牲自己。和被爱的有些本能的特点不同，爱人是一种能力，需要培养，需要学习，其获得要比理解被爱困难得多，但却是一个孩子走出自我中心、获得精神上成长的关键的一步。理解了这一点，淼淼终于放弃了对父母离婚的反对，尊重父母作出的选择。这不仅还父母以自由，更重要的，是她精神上的一次蜕变，一次在灾难中获得的成长上的飞跃。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陈淼淼最后虽然尊重、同意了父母离婚的选择，但对父母究竟为什么要离婚很难说是完全明白的。可以赞同、鼓励儿童做一件自己都不是很明白的事吗？这儿涉及的其实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前一件是尊重他人（这儿指父母）选择的权力，后一件是理解父母为什么要作这种选择。前一件必须懂，子女没有强行干涉父母自由的权力；后一件则不一定要懂，更无须一定要懂了第二件事情以后再去做第一件。离婚是当事者双方的事情，其间有许多内容，不要说孩子，就是大人也未必懂的，有时连当事者自己都不一定完全明白。要搞清父母离婚的原因然后再决定自己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这对孩子是不现实也是不合理的。《我的妈妈是精灵》其实是写到爸爸妈妈离婚的原因的。用的是暗示、隐喻的手法。这部小说被称为幻想小说（一个被理论家搞得有点不知所云的概念），是用超现实手法写成的。爸爸是医生，生活在现实世界，讲求理性；妈妈是精灵，属于精灵世界（还原成现实生活的语言，就是“精灵般”的人物）。她要满天飞，她要过诗意的浪漫的生活。他们属于不同的世界。性格不同，无法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够理解的吗？孩子处理这样的事情应注意两点：一是上面说的，知道这是父母的权力，自己不应横加干涉；二是信赖父母，信赖大人，两个大人不能生活在一起自有不能生活在一起的理由。大人有能力处理好他们之间的事情，而且一定处理得比自己想象的好。这是常识，可现在有些儿童文学似乎就是不明白。一些人喜欢在儿童文学中塑造负面的成人形象，好像大人都是傻瓜，都是暴君，不是忘了自己的童年、不讲道理，就是连常识都搞不清的人。对儿童而言，成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社会，就是未来，如果对成人、对父母没有一点信赖，孩子怎样信任和尊重他们正在走向的社会？如果老是把孩子塑造得在思想情感以至能力上都比成人还好还高明，我们常说的儿童文学的主题是成长又何从谈起？
父母离异、母亲离开自己远去，这对一个年龄尚幼的孩子无论如何都是一件痛苦、不幸的事情。所以，《我的妈妈是精灵》写得凄清、哀婉。但作者很节制地没有让这种情绪弥漫开来，成为全书的主色调。细读这部作品，会分明地感到在凄清、哀婉的情绪下面，蕴涵着一种更为深沉、坚韧、有力度感的东西。在作者早年所写的小说中，有一篇题名《灾难的礼物》，写一个女孩在一场大地震中成了孤儿，痛苦中才发现有那么多的人在关心自己。那些关心自己的人，如把自己从灾区接到城里的伯父，原也曾经饱受磨难。在这些人的关心、帮助、启迪下，她渐渐懂得苦难本来就是生命的一部分。人在经历苦难的时候要学会超越苦难。“我突然感到我在慢慢从灾难的压迫下走出来，有人把灾难的礼物递给了我……”父母离异对陈淼淼也是一场灾难，灾难在带给她痛苦的同时也把一份礼物递给了她。经过这场灾难，她不仅懂得了父母都是爱她的，而且从童年的我向思维中走出来，懂得父母以及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和自己一样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选择幸福的权力，懂得了对别人选择的尊重，懂得了爱主要不是索取而是奉献，在奉献中获得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最后妈妈走了，她是带着一些欣慰离开的：孩子长大了，懂事了，自己可以比较放心地离开了。当陈淼淼最后陪着自己的精灵妈妈飞在空中，送妈妈离开熟悉的家和城市远去时，她其实也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展开了翅膀。这故事让人伤感，更让人振作：妈妈去了，女儿成长起来了。
（原载《文艺报》2008年3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