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一棋盘的蒙太奇
管月翠的声音仍旧是那么圆润、那么晶莹,圆润、晶莹得就像是早晨顶花带刺的黄瓜上挂出的一粒粒摇摇欲坠的朝露。只不过这一粒粒清新、剔透的朝露折射的不止是太阳的光芒,还清晰出了许多欲隐又显的压抑成分——她的内心深处五味杂陈的诸多元素。
管月翠照旧例行公事:“市电视台的赵编导带来了新拍的产品广告,你要不要先看看?”
陆尚能将轮椅摇转了半小圈儿,下意识地瞥了帅开文一眼,遂压低了声嗓:“不用了,你认可就可以了!”
管月翠坚持:“还是看看吧,我认可之前,必须首先得到你的认可!这是规则,不可颠倒的程序。否则,我这个大包大揽的总经理可就有本末倒置之嫌了!”
“那……先将带子留下吧。”管月翠话里话外的生分味道陆尚能当然能咂摸得出,只不过此时有忌讳,不愿多费口舌,遂话锋一转,“见到香儿了吗?”
他问。
“香儿?”管月翠警觉了,“香儿来这里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嗨,见到香儿不就知道了?一切如常,别大惊小怪的,就这样吧。啊!”陆尚能黑亮的小眼睛里竟闪烁出了几分没来由的开心,不掺一点假的惬意。
帅开文面对着棋盘,看不出有丝毫惴惴不安的表情。但陆尚能知道,此时应该分外敏感、格外留心的帅开文一定听出了对方是谁,他已经用“香儿”提示过了。得到了提醒的帅开文该往何处去想?这不关他的事。关乎到他的事则是,他已经由管月翠的不明就里中得到了证实,帅开文这个颇有心计、城府很深的伪君子还真的有点君子风度,没有提前和管月翠通气。这让他多少觉得能放下心来。
其实,管月翠的声音一经从手机里隐隐传出,棋盘上激战正酣的阵势便在帅开文的眼睛里消失了。红黑双方车缠炮击的交火,卒拱马跳的对垒、博弈中,管月翠清秀、娇媚的脸庞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出来。
管月翠茫然若迷的眼神、恍如隔世的惆怅仿佛仍在问他: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管月翠内心的矛盾、苍凉是无法用隔膜封闭、言语表达的:尽管我只是他日常生活中功能不一的装饰品——我的存在只不过是他挂在墙上一幅可供人欣赏的风景画、一台随时都在上网搜索的电脑、一部预设的录音电话,可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却是无法割舍、不可替代的!他把心中所有的能量、鲜活都交给了长青,留给自己的,却只是白天的难以出行、夜晚的诸多不便……除非他执意赶我走,否则,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是他的总经理,我有永远照顾他的义务!
我不想离开他,可又不能不离开他。我毕竟是人呐!毕竟是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的正常女人呐!
管月翠的自怨自艾在棋盘上久久地盘桓、回荡着。不可言表的酸楚在其中,无法倾诉的哀悯也在其中。
他理解她。她需要正常的生活,她的道义与灵魂也需要有个合理的存放之处!
那天上午,或许是因为强烈刺激令她过于失望、过于寒心的缘故,抑或也是为了倾诉,求得感情上的宣泄与平衡,火山爆发的她第一次放下了忍气吞声,不顾一切地驾驶着捷达上山了。久抑心底的苦水像开了闸的库水“哗啦啦”地一泻而出,哽咽的啜泣声中游走的是一条命运之蛇,这条命运之蛇使得半面墙壁都长出了煤炱的简陋小屋,充斥了令人心悸的窒息。新的天地由此出现了;新的天地充满了诱惑,怂恿着他们来认领、充实,昭示着他们去开辟、创造。
这是理智防守最为薄弱的时刻,任何感情的矛冲动地刺出,都会洞开对方不堪一击的盾,将其俘虏,令其臣服。
他望着她,覆盖她的,当然不仅仅是怜悯与同情。
她望着他,眼里大滴大滴流出的泪,当然不仅仅是生活的不幸与生命的年轻。
他们都需要彼此的阳光,他们都需要彼此的照亮。
感情的大潮巨浪排空,欲念的汹涌惊涛拍岸。
理智走失了。
帅开文直到现在也说不清道不明,管月翠如此磁石般吸引了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她的天生丽质、楚楚动人,一个随随便便的眼神便足以让他魂牵梦萦、回味无穷?是她的过人潜质,让他认识到这是一座品位极高的富矿,开采她,就是永远的财富?抑或也是命运的不公,她强压心底的苦涩、落落寡欢的孤寂让他不由自主地便成了温暖了她身心的一抹阳光?抑或也是阴差阳错的零距离接触,让一见钟情的他领略到了她的通情达理、她的温柔贤淑……打动他的或许只是其中之一吧?又或许是兼而有之?他说不清楚。他也无须说清楚!爱与被爱有时只是一种感觉,两情相悦更多的时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就是,当她把不幸原原本本地递给了他,通向她感情之路的红灯就已经畅通无阻地变成了绿灯,她的人生之路和他的人生之路从此就并列成相同的一条了。
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一切不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烈火对于干柴,是孤男寡女最热烈的语言。人类最原始的冲动,使得两具肉体合而为一。即使上天堂、下地狱,他们也置之不理、无所畏惧了!
后来,她上山的次数开始勤了。
每次来他都迫不及待地拥着她,想方设法剔除她心中久淤不散的块垒。那天,他郑重地、绅士般地向她求婚:“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未来的一切已经开始。月翠,答应我,做我的妻子吧!”
她小白兔般依偎在他的胸前,没有回答,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好像他的深思熟虑早已被她的深思熟虑过滤过了。
后来,她娇嗔地对他说:“我们……洗洗吧?”
“洗洗?”他尴尬道,“山上条件差,不比你们公司,怎么洗?”
她问:“平时你怎么洗?”
他说:“夏天的澡堂是下面的水塘,春秋的澡堂嘛,喏,就是小小的铝脚盆!”他的嘴向墙角一隅一努。
“你能洗我咋不能洗?”她很高兴,“你怎么洗我就怎么洗!”
他一怔,只能点头。
爱情的种类各式各样,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各式各样哇!
他放好铝盆,用开水兑温凉水,管月翠便宽衣坐了进去。
帅开文手中的铝勺是孔眼巨大的可控性莲蓬头,一勺一勺地倾,一点儿一点儿地倒。生疏地为她洗发,笨拙地为她抹浴液。她闭上眼睛,样子十分开心。后来,她坚持着将他捺进铝盆,像对待一个脏孩子似的用水浇他、淋他。叮嘱他,条件越差越要讲卫生,讲卫生才能不生病嘛!之后,熟练地缠上毛巾,在他的前胸、后背游走。“低一点儿,再低一点儿。”她说。他顺从地将前胸挺给她,将后背弓给她……她的柔若无骨的手这会儿可真有力,一下又一下循序渐进。搓得身上火冒冒的,擦得心里痒爬爬的。柔情渗透其中,力量所到之处无不密织柔情,令他快意无比。不禁赞道:“看不出你手上还有这等功夫!怎么练的?”
她的手停顿了,眼神也变得飘渺、僵直:“自从坐上了轮椅,为他按摩、擦洗就成了我每天必备的一课。”她幽幽地说,“看来我无可救药了。不在你身边时想着你,到处都有你的影子,守着你却惦念着他,到处都有他的影子……硬下心肠要撇舍,却怎么也难以一刀两断哇!”
他宽容、大度地表示了理解,她与他毕竟有过一段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日子。可是,这段日子毕竟离他们远去了:“按摩、擦洗届时自会有人代替,你又何必牵肠挂肚?”他努力摘去她眼神里的隐忧与不忍。
她抚着他结实的胸肌,心心相印的话语里充满了幸福的伤感:“他已经习惯了我,一旦物是人非,他会无所适从。”她怀疑,“我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就这样离开他是不是显得我太顾自己、只想着自己了?”
“这不叫太顾自己、只想着自己,这叫人之常情!”他执拗地将她拉回现实,“难道削足适履就不是太顾自己?难道他的人生残缺你的人生也必须残缺就不是只想着自己?”
她欲言又止。只是含愁带悲的眼圈儿又红了。
她忽然呻吟般地告诉他:“抱紧我!”
她说:“现在没有人注视我们,想怎么着就可以怎么着,只要你愿意我乐意就行!可是,走在大庭广众之下,你就不是单纯的你,我就不是单纯的我了,我们都被不同的眼睛注视着、跟踪着,我们的头顶上都悬着同样的一把剑、心里面都挂着同样一枚沉甸甸的十字架呀!”
他的心不禁一震,为她的自我设障徒生出的无谓压力,为她的忧心忡忡与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重重顾虑。离了婚的她就不能正大光明地结婚吗?非得陆尚能批准?陆尚能有这种权利吗?没有这种权利的陆尚能对于管月翠来说,该是怎样的桎梏与压抑哇,那桎梏、压抑既是不舍的舍、舍的不舍系成的死扣,又是曾经的两心相许形成的难以剥离。可是,就这样让她在死扣的难以剥离上苦苦挣扎、无望徘徊,这公平吗?道德吗?
铝盆里的水从她身上浇淋下来又浇淋到他的身上。一勺一勺的水是那样的温热可人,一勺一勺的水又是那样的冰彻寒骨。
…………
一棋盘的蒙太奇还在穿梭着闪回,陆尚能已摇转轮椅来到近前,“笃笃笃”地敲响茶几提示:“继续?”
帅开文茫然抬起了眼睛。
34.丑陋的展览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管月翠后来告诉他的。
那天,管月翠从山上归来,一推开院门,她便像大脑短路似的忽然怔住了。
小小的茶几上,已经失去了惯常的那些摆设:一只必不可少的镀金骨质瓷茶杯;一盘鏖战正酣的象棋;上有寿星图案的果盒旁一堆已嗑开的瓜子皮;瓜子皮一侧放着几本有关干法水泥生产的书籍或几张当天的报纸;旁边是一架小巧玲珑的收录机,收录机里正在播放着经济新闻……现在赫然在目的,是属于她的隐私,秘不示人的个人收藏。它们本该锁在抽屉里,封进箱柜中,现在却长出了腿,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陆尚能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利用阳光紫外线、红外线的照射增强身体免疫功能、促进肠道对钙与磷的吸收是他冬日健身的一大癖好。此时,睇视着仿佛猝然魇住了的管月翠,看着她的好心情上长出的艳若桃花的瑰丽一下子枯萎、凋敝,听着她心灵建筑的一片倒塌之声,若无其事地抻响了手指,等待着她的进一步反应。
管月翠一刹那的怔住在僵滞与震惊中忽然恢复了常态,苍白的讶异转瞬间被一丝冷笑代替,完全没有了那天早晨在办公桌上看到那三个鲜红的大字时表现出的愤愤不平。仿佛此刻展览的,不是她的隐私,不是她的见不得人的另一面,而是痛楚砥砺出的珍珠,而是磨难结晶出的琥珀。手眼通天的陆尚能既然不遗余力地找到了它们,无非是将它们当成了反叛的证据,当成了讨伐她、羞辱她的工具!
面对着陆尚能益发的变本加厉和异于常态的自我,管月翠一直萦绕于心的负疚感忽然间烟消云散了。一切该结束的已经结束了,一切不该结束的也必须结束。她终于可以从容地面对他,坦诚地回答他。尽管她不想伤害他,尽管他正在伤害她!
管月翠冷冷地看着他,目光缓缓地从他的面无表情上落到了表情已十分丰富的茶几上——那上面堆放着一件一件物品,每一件物品都镶嵌着她美好的记忆,每一种记忆都收藏着她内心甜蜜的响动。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充满了童稚之气的黑白照片:一张是系着红领巾的男孩,另一张是系着红领巾的女孩。男孩的嘴唇努着,有点忍俊不禁的样子;女孩则羞涩地将一缕笑意定格在水汪汪的一双眼睛上。男孩、女孩的照片显然是从不同质地的证书上揭下的,上有不同小学隐隐的钢号。男孩的照片已经发黄了,女孩的照片却仍旧犹如新照。两张照片并排放在精致的栽绒盒里,盒子打开着,里面的男孩努着嘴,仿佛正在对身旁的女孩说着什么有趣的话,女孩在男孩的注视下,一丝稚嫩的娇羞被水汪汪的眼神暴露无遗。
男孩是当年的帅开文,女孩是比他少浴了两度春风的管月翠。
不同的照片被如此精心地置放一起,其中的意味当然不言自明。
帅开文的这张照片是管月翠在《我的动物园》里意外发现的,发现了就没有归还。因为照片保存的虽是不同的年月,表现的却是同样的年龄,她忍不住就纳为了己有。后来关系进一步密切,她的保存就升级成这样的定格了。使她不能忍受的是,这个栽绒盒是锁在抽屉里的,现在却在茶几上晒着黄昏的阳光。陆尚能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俘获了。她倒不在乎她的童年是怎样和他的童年置放在了一起,她在乎的只是:它们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冷遇?遭受这样的猥琐亵渎?
你懂得尊重别人吗?
你有什么权力搜查属于我个人的东西?
气恨和恼怒虽虬结在心,在脑门上跳成了一粒粒火星,但菱角般薄薄的嘴角弯弯翘起的,却是深度的轻蔑、极度的不屑。
她的注意力随即又被栽绒盒下压着的一张蓝格稿纸抢夺了。那是一首诗,帅开文的即兴之作。隽秀的方块字呼啸出的,是纯洁透明的心音,碳素墨水澎湃的,是海涛般汹涌的真情。她的目光一经接触到这张蓝格稿纸,帅开文绘声绘色的吟诵便荡气回肠地在她耳畔响起:得到爱情,只是一瞬。这一瞬,却需要一生去填充……
他的浓情蜜意只为向她表白,现在却成了罪证,等待着搜寻它的人发难。陆尚能当然不知道,当他绞尽脑汁地制造了这面“哈哈镜”,刻意将她纳入“镜”中时,自己也不免成了镜中人,无情地丑化了她,也无情地扭曲、变形了自己。这种丑化、扭曲使得她心灵的某处突然坚硬起来。不断眄视她的陆尚能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抻响了手指。抻完了这只手,又抻那只手。骨节的咔咔声响就这样残忍地将她心中驻守的那些不舍统统都抻折、拧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