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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作为陈乾坤副市长的女儿,介绍对象的挤破了门槛,不是博士,就是豪富的继承人,可文文像挑西红柿似的不是色泽不好就是形状不规范。人人都知道文文是挂在高处的金苹果。带隐喻,文文活在金碧辉煌又浪漫多情的童话里面。不撒谎就是诗,趋炎附势的陈词滥调高高筑起了通向爱情殿堂的阶梯。文文的骄傲与日俱增。

“妈妈,我要的是丈夫,不是男仆,这城市到处是趋炎附势的伪君子。”

“你想找个钢铁侠丈夫,去玩具店就行了。”

“我的丈夫将是优秀无畏、才华横溢、沉稳干练的美男子。”

“那你就当老姑娘吧!”

文文一直念念不忘儿时的伙伴法哲,那时文文上幼儿园大班,法哲是二年级的大哥哥。坏男孩抢了文文的玩具,法哲作为大院里的守护者,不但把玩具抢了回来,还把那男孩吓得尿顺着裤子流了一摊。

从那时起,文文就想和法哲玩过家家,扮成夫妻,养一大群兔子和猫。可是法哲根本不看她,甚至没把她当成能抱窝的母鸡。寒暑假,大院里的孩子一起玩耍,法哲是孩子头儿,无论是跳房子、捉迷藏,还是游击战,文文始终不能加入法哲的圈子。越是被疏远,她便越想往前冲。后来随父母工作的调离,彼此失去了联系。而今,文文再次遭遇了儿时的梦中情人,那种幸福感是酒杯里喝不完的酒。这次相遇带着启示录的预言,仿佛生活开了个天窗,通过天窗看到了一些崇高的境界,灵魂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优越的成长环境也使文文养成了自我为王的个性,她可以甩掉别人,但不允许别人甩掉她!法哲对她的否定,让她相当失败。晚上质问镜中人,自己哪个地方不好,竟然被人如此漠视。

文文的特殊身份,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威仪。怎能容忍法哲的无视?

有能力的人干事,没能力的人惹事。连惹事也不会的人,就可以在背后嘲笑别人。文文无心工作,只想惹惹法哲。下班时,她给法哲打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吃饭。已在英雄连建筑公司就业的法哲晚上要陪老总参加一个庆祝会。

“他竟然不高兴和我在一起?我可是女人中的上品!”

文文突然记起了前几天公司里也接到了庆祝会的请柬。一般这种庆祝会,举办家以庆祝为目的,邀请相关单位的负责人,相互联络感情,加强彼此的沟通。

生活中发狂的预兆已经开始,文文目标明确,行动专一。文文故意到洪院长办公室送文件,如果洪院长参加,肯定会带她去。洪院长从不带男生出门。果然,在她离开时,洪院长发话了:“晚上陪我参加个活动吧!”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文文暗自让快乐的感觉落进一个小小的杯子里。她要对每个经过她身边的帅气男人,散发出地狱般****的诱惑,让法哲饱受嫉妒的折磨。

开发商的庆祝酒会在五星级酒店举行,邀请了众多建筑公司、设计单位、监理公司,以及政府各阶层的代表们。规模浩大,人数众多。伴随着夜幕下的星光、霓虹,呈现在来宾面前的是鲜花、电音、香槟、炫舞、美食等时尚元素。这里会集着一群世事洞明的人,熟悉人性的贪婪和欲望。美酒、笑脸、诗情画意、赞美别人、吹捧自己,人们用这样的方式定下了生命的基调:不确定和短暂。

界平和文文刚走进会场,崔总热情地迎了出来,崔总身后站着让界平怦然心动的法哲。崔总热情地把界平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极力推举着界平高超的设计水平,张扬着界平获得大奖的历史。界平努力挂着笑脸,内心却像飓风下的大海,波澜壮阔又痛苦百转。她牵挂着法哲,余光寻找着法哲,事先没有一点预兆,大脑便泛起一片桃花般的灿烂。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似乎在她桃花般的灿烂里吹起一阵微风。绷紧的和弦全断了,意外的狂喜涌向心头。她闪在人群后,远远地观察着,生怕那种疯狂激动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她回想面试的事,还有之前发生的情况,简直像过了一百年。她对这个小伙子产生的感觉完全出乎意料,这感觉不仅是潜伏在心底的欢乐,更是一种难堪的、尴尬的担忧和恐惧。

打扮时尚的文文吸引了男子们的目光。崔总一向反对文文招摇过市,当舅舅的崔总谴责的目光投向文文时,文文像猫似的伸了伸舌头,撒娇地躲开了。

像蚊子总围着猎物飞似的,文文很快黏在了法哲身边。

崔总悄悄问界平:“张薇起诉了王子,这事你知道吗?”

“起诉王子?你喝多了吧?”

“见了你,是有点儿晕!”

界平像脚下的地面坍塌、轰然掉进了陷阱里似的。刚想继续追问,现场的音乐声、说笑声在主持人的号召下戛然而止,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东道主李虎身上,只见他用拉图侯爵起泡酒,随着悠扬的乐声浇灌在象征美好祝愿的香槟塔上。

崔总被人拉走了,界平悄悄退出人群。二十多年的寡居生活告诉她,有些话当说就说。她端着酒杯从容地走到法哲面前,微笑地看着他,像老鹰看着一只小鹰。

“腾法哲。”

法哲不好意思地看着界平,想起了辱骂事件。法哲只是不明白这个女人何以像苍蝇黏着血似的黏着自己。

“你长得太像我的一位亲人!”

“那是我的荣幸喽?”

“随时欢迎来设计院,大家对你评价不错!”

“谢谢大家,英雄连可能更适合我!”

每当把法哲招到麾下的想法袭上心头,界平总是竭力把它驱散,认为这很丢脸,她也分辨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情。

界平看出了法哲的不耐烦,渐渐有一种苍白的感觉,一种烟灰般失意的疼痛。她手指发酸,半杯红酒微微荡漾,为了掩饰浑身泛起的颤抖,她像个贪杯的酒鬼,一饮而尽,半晌说不出话来。

界平表情尴尬,像吃了酸葡萄似的。这瞬间的表情没躲过文文的眼睛。

崔总把界平带走了,他向界平介绍张连长的另一位战友。界平忽然记起了那位残废战友的辱骂,不由得腿就发软。丈夫的战友就是自己的朋友?丈夫去世了,自己却毫无悲悯地灯红酒绿。她不喜欢被人推崇,不喜欢被人当成英雄的妻子而受到关注。她不想生活在别人怜悯的目光里。

界平悄悄躲在二楼的栏杆边,目光追寻着法哲。法哲!他还没来得及问他的父亲,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自己永远是高顿的第三者,是他遗爱的人。她时常感觉自己住在一幢玻璃房子里,随时会有偷窥的眼睛和薄薄的嘴、牛皮纸似的人脸向里张望,渲染着在妓院里才能看到的影像。所以,她家的窗帘总是紧合着。她家的两重门紧紧地锁着,像银行金库般的严密。她怕的不是外人,而是自己脆弱的心。

此时,界平像个偷窥者远远地盯着法哲,像观赏一尾游在水里的金鱼,体会着鱼的快乐和忧伤。

她用手机偷偷拍了法哲,目光借助镜头观察着这个人,这个让她心灵震颤的男生。界平感觉自己疯了,像当年在贝地城似的疯狂。

手机里留下了法哲说笑、饮酒、观看的镜头。可她每回避法哲一次,就觉得应该再次靠近他。为了安慰自己,思想上又兜了一次不知兜过多少次的圈子,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恼怒。她不禁对自己感到害怕起来。

崔总带着法哲见识各路精英,以便让法哲尽快进入角色。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滑过魍魉谍影,能在这里逞勇的都是妙手神偷,偷的是机遇和暴利,比拼的是智慧与手段。培养一个机智的设计师,对增加公司利益当然很重要。他发现界平和法哲聊天,内心不由得窃喜,在今后合作时,界平虽是专家,但法哲可以更好地贯彻他的意图,从而捍卫英雄连建筑公司的利益。

金钱和机遇,这两种元素组成了今晚的世界,任何其他的角色都不过是陪衬。人生就像是一场不知终点的过山车。一听见黄金和权杖的声音,来宾的脸上顿时奕奕生辉,照亮了所有的忧愁和欢乐。灯光下、酒杯里、音乐中,人人在伪装自己,而白鹭城就是一座伪装之城。

文文坚信金币耀眼的光芒,总会勾住法哲的神经,他会美到抽筋。文文像条潜泳的鱼出现在法哲的身边,她递给法哲一杯香槟,故意把目光引向正和地产老总聊天的界平。

“她好像用手机偷拍你了。”

“也许我长得像她的什么人。”

文文像侦探似的审视着法哲的五官,大脑翻动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崔总刚好从他们身边走过,多疑的文文拦住舅舅指着法哲问道:“他长得像你们的老连长吗?”

崔总上上下下地看着法哲,气得笑了起来。“如果你长得像他,那我就像刘德华了!”

文文拉住舅舅,不放他走。“那你看他长得像谁?”

崔总无法躲藏了,目光扫过法哲的面庞,瞬间意识吓得他说不出话来,终于做出了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表情,莫名其妙地对法哲莞尔一笑。

法哲感觉自己成了一只走投无路的老耗子,恨不得找个能容身的缝隙钻进去。

崔总在和朋友聊天时,余光跟踪着界平。他深信她是个假装正义又一肚子****的智深寡妇。在这宴会上,也许灯光是唯一纯洁的东西,而其他一切人和物都不配与纯洁为伴。她肯定也有男人,也许不止三五个。只要心中一出现界平和别的男人拥抱在一起的幻象,崔总就惊慌地倒抽一口冷气,胸中疼痛成一阵哽咽。她脸上是那种进行着微妙的内心活动的一贯神情,那是寡妇特有的忧郁、神秘,和这气质下隐藏的放肆和****。一听见她的声音,崔总脸上顿时熠熠生辉,照亮了岁月赠送的忧愁。“她始终是我炉里烧红的炭,而我不是她眼里的火。”

一个建材老总喝醉了,不停地唱一首从妓女那里学来的低俗的黄歌。同行的人想制止他,也有人想看热闹。可这位老板像撒娇的孩子,越发现人们关注他,便越表演带劲儿。在界平匆匆而过时,他竟然唱着歌拉住了界平的手,一张油光光的肥脸贴在界平的脸上,胳膊像螃蟹的大夹子勾紧了界平的脖子,完全一副酒后嫖妓的样子,怀着丘比特的激情,表演着无赖的****。

此时,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这环境孕育的一种疾病、一种癌症,没办法避免。人们哈哈大笑,崔总当然也夹在哄笑的人群里,仿佛只有出点故事,庆祝会才有看点。崔总上前笑着扯开淫迷的老板,拉走了界平。

在这个时尚之夜,放纵代替爱情,傻气代替勇敢,胡闹代替开创精神。敢于和陌生人调情成了圈里的时尚。前一分钟可以是有教养的先生,转眼间又成了狂乱的野蛮人。这些暴发户暴露的无知,比他们的贪婪更加突出。

崔总开车送界平回家,坐在副驾驶上的她气愤得像空中轰隆隆炸响的雷,雨哗哗地下着,仿佛给界平的愤怒充当舞台背景似的。

“野兽、野兽!”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可泪水又扑簌簌地掉下来,显然,她还没顾及到自己的泪水,恶狠狠地瞪着微笑着的崔总,“你竟然看他占我便宜,更无耻!”

崔总像天上掉了馅饼似的得意地笑着,本来嘛,如果没有这事,得费多大心思才能让这个女人如此亲近地坐在这里。“找点乐子而已,不必当真!”

崔总的话像火星瞬间引爆了焦灼的炸药,彻底惹怒了界平。她又想起那封被战士们阅读的信、战士们把她当成红杏出墙的人,内心窝着二十多年的火气,在酒精的刺激下,火山般喷发了。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不停地把雨点刮去,但对她涌出的泪水却无力应对。

“停车,我要下车!”

崔总猛踩油门,车撒欢地飞了出去,溅起的水猛烈地扑向路边的栏杆和广告牌。

“我跳了!”

界平手扶在车门上,声音尖锐像闪电,目光似火,像只发怒的猫。崔总不得不停车。雨中的街道一片五彩缤纷的景象,透着醉人的朦胧。崔总突然想起那晚的大雨,水漫济南,他们连队在抗洪的途中,他跟随着张连长跳入汹涌的河里……上帝注定把他和她纠结在一起!一些红色的圈子在他面前跳动,风雨、夜晚、美丽女子……孤独感及肉体上的疼痛融汇在一起。他一把搂过界平的头,狂乱地亲吻着。二十多年前他就有过这样的奢想,被折腾得发狂,二十多年后,竟然天赐良机地有了这样的机会。酒、爱、男女,激情左右了崔总,他狂乱地觉得喜欢她就吻她就上她,就把她紧紧地占有着。那是一种撩拨人的、兴奋的晃晃悠悠的感觉,简直近乎超自然的美,具有近乎肉体和精神完美融合的超自然的光彩。“凭什么那个醉酒的家伙可以吻她,而我不能!”

爱情这东西立于世间、高于一切,为了女人,哪怕为盗为匪。崔总好像一个亿万富翁对女乞丐那样得意、轻浮、恩赐般地抚摸着。

界平刚刚被那个肥猪非礼,又落入这个流氓的魔掌。一向洁身自好、守身如玉的她,突然掉进了时间的陷阱里,仿佛那位去世的养父在酒后把她搂在怀里,悄悄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屈辱、愤怒、咬牙切齿的仇恨……各种暴烈的情绪瞬间主导了她,她有想撕碎世界的欲望。上车时,一段尺把长的钢筋滚在她脚下,是中标单位的样品,这时却成了她的武器。她拿起脚底下的钢筋,出其不意地抡在了崔总的头上。崔总立刻血流满面,头像南瓜似的沉沉地垂到了方向盘上。

界平吓呆了,仿佛灵魂出窍、空留麻木的躯壳。她头皮发炸,血脉断流,真希望是噩梦,希望这一切是酒后的幻觉!世界突然静止了,雷声闭息了,风雨声消失了,她的世界只有血。她用那段钢筋创造了地狱般的世界,释放了所有的愤怒,一种可怕的平静使她的心飘浮不定。

无论如何,快去医院。她像扛着装满沙子的麻袋似的把崔总塞到后座上,暴雨哗哗地下着,鲜血和着雨水从皮球般的头上流到了界平的肩膀上、衣裙上。这仓促的过程暴露了杀人犯的恐惧和紧张。她驾着车疯也似的向医院开去。胸膛中吸进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血腥的恐惧。她呐喊着,带着雨夜里特有的音响效果,这种无声的呐喊泄露内心无限的焦虑、悲愤、辛酸和痛苦。

医生刚刚把病人放到诊断床上,崔总就醒了。他清晰地回忆起受伤的过程。他审视着她,当他认出还是从前那个而又是另一个洪界平时,当他回忆与她接吻的感觉混在一起的雨腥味时,他深深地吸进一口冷气,迷惑地望着闪亮的水晶灯,觉得既置身仙境又坠入地狱,在仙境和地狱两极间不停地徘徊着。

界平往后座上拖昏迷的崔总时,被停车场的保安发现,及时报了警。当医生缝合完毕,警察便来了解情况。崔总承认是自残,并向警察讲述了荒诞的自残原因。他向那位吓坏了的女士求婚,她不同意,他就死给她看……为情所惑,好像也没有年龄限制。在鲜活的爱情面前,人免不了要精神错乱。自我伤害这种奢侈的享受使得情人们像喝足了葡萄酒般的陶醉。

崔总却并不陶醉!正如人们不能再被已揭穿的骗术欺骗一样,他气疯了!他像醉酒后思维短路的人,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偶尔在脑海里回忆起某些不连贯的印象。他那黑暗中度过的生活,突然被一棍子敲醒了。

界平焦急地徘徊在走廊里,脑子里生动地想象着,如果他死了自己会怎么样,那她的生活永远结束了……界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癫狂到无法无天的状态。此生最怕就是失去,失去亲人、失去爱人、失去朋友和自由,而她差点儿受到法庭的审判。她逃过了法庭却逃不过良心的谴责,她难堪地守在床边,恨不得时间倒转,宁可跳车而亡,也不再挥起那个该死的钢筋。

一切静止了,好像风和它的路线一般了无足迹了。崔总那冷冷的像镜子般清澈的目光,使界平看不透他的内心。崔总像个大头娃娃似的倚在床头上,衣服沾满了血迹,身子被掏空了,手术注射的麻药使头脑变得像热气球般膨胀。乱梦颠倒、嘲笑、爱恋和疼痛等一系列怪异的感觉闪现后,他发现自己只能困在病床上。真想把医生痛打一顿。

界平愧疚得像一只失去配偶的豪猪。“对不起!”

“多优雅的凶手!我该说什么?‘没关系,再来一棍子也无所谓。’是不是?”

“真的非常抱歉!”

“抱歉!大可不必,我本想强暴你的,现在,你这不解风情的老太婆,即便脱光了躺在那床上,我也不会看一眼了。滚吧,别再羞辱我了!”

崔总把脸摆向墙壁,不愿再看到她。自此他才明白,二十多年前就爱上一个始终不能唤醒的人,自取其辱。

界平感到心蜷缩着,只有豌豆那么大。她想伸出手抚摸他,哪怕头发也行、绷带也行,但他的目光如此锋利,让人无法触摸。她成了地牢里的战俘,被绝望和悲痛交替折磨着。

界平哭泣着离开了。一定是酒的作用,界平又不承认是酒精让她失常。养父,她永远不想记起的人,却像地雷似的埋在了心底的某个角落里,总是在某个特殊时刻爆炸,炸得她体无完肤、颜面尽失。她倒佩服妓女,至少,她们活得坦荡、活得自我。界平感觉自己被关进了记忆的牢笼里,不管笼子是金子做的还是铁条做的,她只能从缝隙里看别人男欢女爱、风花雪月。

这个疯狂的女人让崔总暴躁得想杀人!他一生中最尴尬、最心酸的时候又浮上心头,他记起了她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她在舞会上的情景,她那纤细的脖子和双臂,她那忧郁如白玉兰般的面庞。于是,一种比从前任何时候更生动、更强烈的柔情在内心苏醒了,对她曾经的热烈的爱和柔情,再次海潮般涌向大脑,流淌在血脉里。为了爱情,不怕路遥。他那在黑暗中度过的生活,突然被一缕充满新意的爱情阳光照亮了。

他刚刚把她骂走,又想把她拉回来,他踉跄地扑到门口,拉倒了输液架,发现她奔跑的衣衫影子般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回来,巫婆!”走廊里回荡着他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悲怆得很陌生。

他发现,二十多年后,自己再次爱上了这个残酷的女人。这惊奇的自觉,让他的眼睛热了、潮湿了。爱上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享受、一种习惯,也是一种需求、一种折磨。许多年后,崔总总是向朋友调侃自己是被铁棍打出了爱情。

过于平淡的生活,文文会觉得寂寞。波澜起伏的生活才会凸显她作为副市长公主的独特才华与霸气。文文眼里不能有秘密,她必须是事件的知情者或参与者。文文胸膛里充斥着自己也不明缘由的愤怒,一种又恐惧又好奇的感觉激励着她。界平偷拍法哲的事使文文浮想联翩,不得安宁。“我不但要看透你,还能看透你。”文文借放文件的机会,进入界平的办公室。她无意中碰到了鼠标,电脑里正在拷贝着手机里的照片。法哲的照片一张张放大在电脑里:有和人聊天的,有独自沉思的,也有开怀大笑的,其中一张是法哲和文文举杯饮酒的。文文扮了个鬼脸,好像在尝一勺很苦的东西,紧张得心脏颤抖,悄悄退了出去。

文文慌乱地坐在椅子上,像被蛇盯上了似的一动不动。她想思考可又集中不了精神,她想工作,却又不知道干什么。生活的秘密隐藏于生活之中,而生活有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电话响了,恰恰是法哲的,他要来设计院取工业园的图纸。法哲的电话像兴奋剂,让文文恢复了愉快的心情。她像等待国王似的等待法哲。她的爱处于情感进化期,处在鸡蛋向小鸡蜕变的初级阶段。前方有无数种可能,她只在乎必胜的一种。

法哲刚到设计院大厅,就遇到了散会的界平院长,界平热情地把法哲带到了自己办公室,说有重要事情要问。

当法哲坐在沙发上,界平给法哲泡了杯咖啡,有那么一刻,她希望法哲慢慢喝,不要着急着离开。

她远远地看着这个男生,长长地出了口气。她已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能在法哲的身上错乱了情绪,可是当再次看到法哲,她就无法不想起二十三年前的高顿,仿佛在玻璃球的彩色螺旋中,看到了自己苦涩而绚丽的一生。

酒瓶盖已打开,喝下的却是诱惑。

“崔总的伤好了吗?”

“还没拆线。不过这次摔得很厉害。”

界平从橱子里拿出两盒包装精致的海参,要他带给崔总。

法哲接过礼品盒,转身就往外走,界平建议他喝完了咖啡,她还有事要问他。

越接近目标,冲力就越大,正如一个落下的物体,越接近地面,下降的速度就越快一样。法哲坐在那里,像高顿从星星上掉下来似的。法哲是命运送给界平的一张王牌,界平欣然服从了命运的安排,这命运已等了她许久。

界平问起了他的爸爸。

“我八岁的时候,爸爸就死了!”

界平惊呆了!她一直认为他就是高顿的儿子,美国炸南斯拉夫大使馆时,高顿还在南斯拉夫,人称关老板。

庄严的时候拖得太久了就会失去庄严的意义。界平感觉自己像一座出了故障的钟,咬不住齿轮,脱离了机械,时针任意地在表盘上晃荡着。

原来他和高顿并没有血缘关系,世上又怎会有这么像的人呢?

界平感觉自己好像落在机器齿轮里的石子。她一时难以理顺复杂的心情,仿佛时光在倒转,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界平像隔着云雾般看着法哲。时光所到之处,除了爱情,寸草不生。她的爱人虽然残酷,但依然是她的太阳。有了那份爱情,她像皇后,乐于迁就和宽容。

在温馨的办公室里,品着咖啡的香气,界平意识到,清算自己的时候到了。窗帘半垂,遮住了光线。界平想让阳光打在法哲的脸上,以便更仔细地看清这个“高顿”。她刚起身,被桌脚绊了一下,头重重磕在沙发木角上又弹到地上,昏了过去,脸坚实地贴在地板上,头发像刷子似的铺散着。

“洪院长、洪院长……醒醒啊……”法哲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忙高声呼救,掐着人中。

界平蒙眬中睁开了迷茫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法哲。“高顿……高顿……”

“我是法哲……”

界平麻木了,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她眨了眨眼睛,像个婴儿,仿佛第一次睁眼看世界。“法哲……”界平仿佛在思索法哲是谁,她迷离地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终于慢慢恢复了神志。

“对不起……”她消沉得像一摊烂泥,却露出丁香般甜美的微笑,那微笑幻化成白鹭湖黄昏般的恬静境界。法哲带点讽刺的敏锐的眼神,让她想起她宁愿忘掉的一切往事。

文文和同事们听到呼救声跑进来了,正好遇到法哲把界平扶起来,两人的胳膊亲密地绕在一起。他们吃惊地看着亲密的界平和法哲,法哲一脸的惊讶,而界平则一副根本不想解释的表情。

“洪院长,您的客人在接待室了!”文文迟疑地盯着他们。

“告诉他们,我有客人,五分钟后过去!”

在界平冷冷的几乎是暗含敌意的目光里,露出一种疏远人世间的神情,这更令文文多疑。

“她是下决心不让蚱蜢溜出手的人。”文文暗自猜测着。

口袋里藏不住狐狸,有时正大光明的东西反倒是流言蜚语的源泉。法哲没在意文文尖酸、嘲笑的表情,取了图纸就走了。文文追到走廊里叫住了法哲,告诉他明天是她的生日,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孩子们都会来,要法哲一定要参加。

“明天我有约会了!”

“你约了谁,带朋友一起来吧!”

“我可不喜欢到外人盘子里抢食。”

“喂,我可不是外人啊!”

“不过,你也不是内人!”

阿莆从法哲身边走过,阿莆惊讶地捂着嘴,瞪大眼睛盯着法哲帅帅地离开了。

“太酷了,他是谁啊?”

“一个没食欲的人!”

“我有强烈的食欲了。文文,快介绍我认识吧!”

文文转身回办公室了,根本不理发痴的女生。他和洪院长绝对不是摔倒了扶起来这么简单!如果说他敢漠视她的生日聚会,那他无疑就是谋杀,谋杀她的信心、骄傲和她爸爸的尊严。如果法哲不是她网里的鱼,这比让人兜头踹一脚更难堪。

文文坚信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知道如何让野兽受伤,知道怎么在受伤的野兽面前逞英豪。

生活在当下,要么傻,要么疯,别无其他!

远处,金属般的苍穹下,群山静立,蓝光幽幽,在昏暗中重叠着、陶醉着。

女儿张薇是界平娇柔的宝贝,是她骄傲的产品。一听见女儿的声音,她脸上顿时熠熠生辉,照亮了所有忧愁和欢乐。她不敢让女儿生活在养父的手里,她也没有心力去爱一个陌生的男人。女儿不是她的过去,但可以是她的现在和未来。

心理分析的理论提醒界平,没有父爱的女孩容易不自信。母爱再汪洋,也代替不了父爱的深沉和博大。界平以为多讲讲英雄爸爸的事迹,可以唤起女儿的自信,可以复苏“闪电张”在女儿心灵里的影响。可谁知,她对女儿的溺爱反使女儿走向了反面,凭着学习优秀、众人赞赏,慢慢滋生了骄横、自以为是的特性,还自以为这就是英雄后代的独特本色,就像奔跑是马儿的本色,耕地是老牛的本色一样。

从崇高到可笑一步之遥。界平小心地保护着那未愈合的伤口,不让它受到引起痛楚和令人屈辱的触摸。关于丈夫、关于婚姻,精心封闭在谎言营造的温室里。

自女儿青春期后,特别是进入白鹭大学,界平觉得越来越失去了对女儿的掌握,寒暑假不经她同意和同学们结伴天南海北地游玩,换男朋友像换手机似的频繁。她的理论很特别,选丈夫就得像大海捞金,不多选怎么能抓到那块真金。她们感受到新鲜的一切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谈论任何生活细节,都会破坏青春的庄严和圣洁。

前不久她向妈妈声明,她捞到了真金,这男生是潜力股,绝对的白金版。妈妈只是女儿的听众,像枕头似的没有参与意见的必要。界平感觉女儿的未来与自己的希望渐行渐远,仿佛在某个十字路口,分道扬镳了。

张薇起诉王子的事,母女爆发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严重冲突。界平坚决反对起诉王子,而张薇坚信,只要妈妈反对,那她就真像书里说的,根本不爱爸爸,根本没给上战场的新郎写过一封情书,根本就是红杏出墙的新娘!

张薇悲哀的眼中饱含泪水。她突然问自己,妈妈到底是什么人?她陷入冷酷无情的困惑中,一种可怕的东西重重地撞击了她的心窝,她感到一阵刺骨的痛楚,体内什么东西断裂了。他们这一代从未见识过血光沙场,对尖锐而天真的他们,战争不过是传说中的游戏,是一场盛大的比武血会,男人们将在其中猎获光辉和荣誉。在过来的人看来,现今的年轻人是沉溺于歌谣和故事的小孩,小孩子总以为自己力大无穷。

之前对张薇讲的恩爱甜美的婚姻难道都是谎言?当然是谎言,全部都是。界平最清楚。她向女儿讲的英雄爸爸的故事全是高顿的形象,她所谓的恩爱甜蜜也根本不是她和张连长三天的婚姻生活,而是她和高顿在贝地城的三天美丽而浪漫的相恋。张薇了解的英雄爸爸,完全是另一个人。

那些闪光的词句终于就爆炸了,就像那些只在海洋深处生存的鱼,习惯于高压的海底,一旦被捞上来就炸开来一样。在女儿审判的目光下,界平难掩痛苦的事实。反复编织了二十多年的谎言被揭穿了,妈妈可亲可敬可信的形象轰然坍塌了。“是的,你爸爸很木讷,很慢,干瘦得三级风就能吹倒似的,他也没那么智慧,平凡得像工厂里的任何工人……”

她看着女儿气愤的表情,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我瞧不起你!”

“孩子,你没这权利!”

“鄙视不需要权利!”

“怎么可能,只要你是我女儿,就没有权利!”

“你不该骗我!”

“可怜的孩子,你不能选择父亲,正如我不能如意地选择丈夫。”

她们谈话的时候用的正是第二人称单数,这第二人称单数之帆,鼓满了怨恨和恼怒,沿着那几乎听不见的声线缓缓航行。界平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突然感觉自己是乞丐,在乞求女儿的慈悲。

“那,那……”女儿终于没问她是不是喜欢别人的话,满面泪水地摔门走了。

界平站在阳台上,模糊地望着眼前的黑暗,那黑暗善解人意,无比温暖。

没有人因为你流泪而表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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