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盖子缓缓盖上,发出一声闷响。马车拖着厚重的棺材走了,一种浓浓的木材味道顺着夏风飘来。屋外的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灵堂的白蜡烛仍旧燃烧着,不时低落几滴烛泪。
整个世界一时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金瑶跪在灵堂里,只觉得精神恍惚。
她已经有三日没有进食了,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没有盖棺材前,她一个人跪在灵堂里,总是思绪复杂,甚至还会感觉到周身寒冷。似乎李姨娘的灵魂就在这灵堂内,正看着她一般。一看到那棺材盖上,她恍然感觉有什么放下了一般,重重地呼了口气。
人真的很脆弱,这一刻还好好地站在你的面前,下一刻,就没了。她对那李姨娘并没有感情,却不代表她对于死亡就能够从容。
多日未曾下雨的锦州,忽然就暴雨侵袭。雷声隆隆,雨点粗暴的砸在池面上。金瑶冒着雨走了出去,荷叶被粗暴的雨点打得劈啪作响,微卷的叶片在风中瑟瑟发抖。
此情此景,让人见之眼涩。金瑶忍不住闭上眼睛,
红光冲天里,李姨娘就站在祠堂里,看着屋外的众人,淡漠得果然如佛祖一般,俯瞰着这众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无双,记得要坚强!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撑下去!”她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后院大火冲天,很快就满目苍夷。李姨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她,最后在大火中烧成灰烬。
她叹息一声,就要朝着屋内走去。晚娘已经撑着一把伞冲了出来,急急地拉过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小姐,这夏雨凉,会生病的!我们进去吧。”
晚娘生怕金瑶想不开,金瑶看着她担忧的样子,心中一暖,笑了笑。走进屋去,正要说什么,一个少年冲了出来,正是金家的大少爷金轩。他看到金瑶浑身湿透,皱了皱眉毛,一顺手就脱下了身上的袍子递给晚娘。
金瑶诧异,朝着那金轩看去。金轩的眼中只有恼怒,却不废话,看着金瑶,急急地说道:“爹说了,让大家收拾好东西,连夜出城,你们赶紧去准备。”
金瑶这几日因丧事劳顿,都忘记了皇太极已经围住了锦州。看来这次果真是要攻城了,金瑶朝着站在一旁的素竹一眼,素竹会意。不大一会儿,就从屋内把收拾好的包裹拿出来了。
“原来你们都准备妥当了,也好,省的浪费时间。”金轩的眼中闪过诧异,随即释然。
“那锦州的百姓呢?”金瑶忍不住问道。
金轩的眉头一皱,看了金瑶一眼:“那不是你该管的,你只要紧紧跟着我们就好。”
金瑶的心一沉,果然,金砺想借职位之便,将家眷偷偷运送出去。可是,这样就行了吗?那些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呢?难不成就不管他们了?
金瑶轻轻点点头,随着金轩朝着前院走去。那些家丁们,竟然已经遣送完毕,只剩下了寥寥几个人。金瑶看着大夫人忙进忙出,心中已经有了底。这三日李姨娘的丧事,估计已经耽误了最合适的离开时机,此时出逃,也不知是生是死。
金瑶抓紧了身后的素竹,面色严峻:“一会儿,你要紧紧跟着我!”素竹一听这话,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腹部,面色凝峻,看着金瑶,重重地点了点头。
金瑶笑了笑:“别那么紧张,就像在家里呆久了,寻求一点刺激。”
正说着,金砺已经冲了进来,吼道:“金轩呢,大家都收拾妥当了吗?”
大家都肃穆地站着,二夫人忽然开口道:“老爷,还有我原来在娘家的嫁妆呢,我去取。”就要冲回去,金砺一把抓住了她。
“早干什么去了?现在还去取做什么?命要紧还是你那些劳什子嫁妆重要?”他怒气冲冲地将二夫人骂了一顿,一转头,着急地问道,“无双呢?怎么没有看到她?!”
金瑶一听到他问起自己,忙小声说道:“爹,女儿在这里。”
金砺一看无双穿着男士的粗布麻衣,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倒是精明得很。”
这样说着,几个人急急地上了马车,金瑶,金砺,素竹和晚娘坐在了一个马车上,大夫人二夫人和两个贴身丫鬟一个马车,其他的几个下人坐一个马车,朝着城门奔去。
很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金瑶想着这句话,忽然觉得人生真的很搞笑。
在距离城门口不到五百米的距离,马车被逃难的流民堵住,动弹不得半分。金瑶朝着车外看去,只见各处都有锦州的百姓在推搡着,骂声,哭声,尖叫声,四处响起,噪杂一片。金瑶的眉头忍不住微微皱起,看向金轩。
“怎么回事?”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金轩朝着前面看了一眼,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骂道:“该死的,城里的人都要逃出去,现在估计我们也出不去了,城门已经封锁了。”
金瑶苦笑,果然出不去了。她不禁朝着那些逃难的人看去,那些人的脸上,只剩下惊恐和不安。清兵入侵,锦州现在只剩下祖大寿仍然在苦苦支撑着。这些百姓怕也知道锦州快守不住了。
正想着,只听到砰、砰、砰响声大作。紧跟着城门的左侧一角黑烟弥漫,屋瓦碎屑在空中乱飞。随着大炮的火焰冲上云霄,热气扑面而来,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金瑶只觉得马车一震,大炮声隆隆不止,马嘶人哭,金瑶的心突突跳起。感觉到了马匹的不安,想着受惊的马会不会疯跑?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大家注意……”话还未说完,又是砰砰炮响,将金瑶的话淹没在了巨响中。
几人还来不及反应,烈马已经受惊,长嘶一声,前身立起,驾车的车夫一个不注意,竟然直直地摔了下去。马车立即在城内狂奔。跌跌撞撞间,金轩站立不稳,已经朝着车外跌去。金瑶大急,一个纵跃,狠狠地拉住了金轩的身子。两人匍匐在马车里,死死揪住了马车的车辕。
素竹和晚娘坐在车内,也是胆战心惊。马车四处奔跑着,浑然不知道要到何处。金瑶大急,从腰间抽出了在市集上偷偷购买的匕首,一步步挪动着朝着马车外爬去。
“小姐——”素竹和晚娘大急,知道金瑶要做什么,就要冲过来。
“闭嘴!你们俩给我坐好!”金瑶大怒,她现在不能分心去照顾她们俩,若是不卸掉这个马车上的绳子,那马不知道方向,谁知道它会冲到哪里去?坐以待毙就是找死!
金瑶朝着金轩看了一眼,金轩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一只手抓住了一旁的车辕,并迅速从身上扯下腰带,将金瑶的腿和自己的腿紧紧捆住。
金瑶见他做完这些,猛吸了一口气,迅速朝着马车门外爬去。一探出头,金瑶就吓了一跳。这烈马竟然在朝着山中跑去,她大急。若是不下心碰到悬崖峭壁,他们就真的是车毁人亡了。当下不敢再耽搁时间,急急地拿着匕首朝着那系在车辕上的绳索砍去。
纹丝不动。金瑶气结,更加用力,虎口震得生疼生疼。那烈马在丛林里穿梭,那些灌木在她的脸上横扫而过,也不知道划破了多少道伤口。她全然顾不得了。
那匹烈马已经疯了,金瑶看着它在山间跑着,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了。偏偏她根本触不到马车的缰绳,只能任由那烈马狂奔,也不知跑到了哪儿。金瑶急得大汗淋漓,匕首根本没有用,那绳索坚固,根本没有半点断的迹象。她一偏头,忽然看到了一旁长着的像节鞭一般的植物。
她的心中一惊,脸顿时刷白,手下愈加用力,一个不稳,匕首竟然坠落到了地上去了。金瑶的眼前顿时一黑,顿时气血上涌,恐惧袭上心头。
她看着前面越来越多长得越来越茂密的七星剑花,只觉得无比绝望。她手足无措,周身的力量都像被抽掉了一般。她颤抖地回过头去:“金轩,匕首掉了,绳子砍不断。也许……前面就是断崖。怎么办?”
“无双,不要着急。用我的!这把刀是爹爹的宝物,削铁如泥!”顺着他的话,一把沉沉的刀飞了出来,直直落入金瑶的手中。金轩的手也按住了她的小腿,一股温暖的力量顿时穿遍了她的全身,她浑身被抽走的力量顿时又回来了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举起长刀就朝着那车辕砍去。
烈马嘶吼一声,朝着悬崖坠落。金瑶站在车辕外,看着面前距离自己不到一丈的悬崖峭壁,强迫自己站住脚,心跳却还是止不住止不住地乱窜。
她坐在车辕上,四周有些什么,她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了。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的悬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呼吸,晚娘和素竹急急地拉住她,为她包扎着身上的伤口。她只是直直地看着,心里想着,怎么我可以流这么多血?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摸金轩的脸。
“马车已经停住了。嘿嘿,停住了。”她傻傻地笑道。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唰唰唰地往外涌。脑海中的那些无助,还有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时代的悲伤和迷茫,李姨娘死亡时她的悲痛,都汇聚到一起,化成了莫名的压力和委屈,从眼眶而出,热泪直流。
金轩的眼神复杂,看着金瑶,担忧,恐惧,还有恨,还有爱,还有无数说不清楚的情绪一起爆发。他猛地握住了金瑶的手腕,紧紧地攥住。声音却是难得的温柔:“没事了,双儿,我们没事了。”
金瑶想着刚刚的一切,脑子开始浑浊不清。她想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是谁?谁是双儿?我不是金瑶吗?
她陡然挣扎着站起来,疯了一般地推开金轩,跳下马车,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我不是金无双,我是金瑶,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还不待反应,她的身子已经被金轩抱住,紧紧得勒住了她。金轩的声音沉沉从她的头顶传来:“你这该死的女人……”
风吹过,伴随着大炮的声音远远传来。金瑶趴在金轩的怀里,放声大哭:“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