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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百科全书的人

太太与西瓜

——[中国]萧红

五小姐在街上转了三个圈子,想走进电影院去,可是这是最末的一张免票了,从手包中取出来看了又看仍然是放进手包中。

现在她是回到家里,坐在门前的软椅上,幻想着她新制的那件衣服。

门栏外有个人影,还不真切,四小姐坐在一边的长椅上咕哝着:“没有脸的,总来有什么事?”

一个大西瓜,淡绿色的,听差的抱着来到眼前了。四小姐假装不笑,其实早已笑了:“为什么要买这个,很贵呢。”心里是想,为什么不买两个。四小姐把瓜接过来,吩咐使女小红道:

“刀在厨房里磨一磨。”

淡绿色的西瓜抱进屋去,四小姐是照样的像抱着别人给送来的礼物那样笑着,满屋是烟火味。妈妈从一个小灯旁边支起身来摇了摇手,四小姐当然用不着想,把西瓜抱出房来。她像患着什么慢性病似的,身子瘦小得不能再瘦,抱个大西瓜累得可怜,脸儿发红,嘴唇苍白。她又坐在门前的长椅上。

五小姐暂时把新制的衣裳停止了幻想,把那个同玩的男人送给的电影免票忘下,红宝石的戒指在西瓜上闪光:“小红,把刀拿来呀!”

小红在那里喂猫,喂那个天生就是性情冷酷黑色的猫,她没有听见谁在呼喊她。

“你,你耳聋死……”

“不是呀,刘行长的三太太,男人被银行辞了职,那次来抽着烟就不起来,妈妈怕她吃了西瓜又要抽烟。”四小姐忙说着,小红这次勉强算是没有挨骂。

西瓜想放在身后,四小姐为了慌张没有躲藏方便,那个女客人走出来看着西瓜了。妈妈说着:

“不要吃西瓜再走吗?”

小姐们也站起来,笑着把客人送走。

她们这回该集拢到厅堂分食西瓜来,第一声五小姐便嚷着:“我不吃这样的东西,黄瓜也不如。”

抛到地板上,小红去拾。

太太下着命令叫小红去到冰箱里取那个更大的田科员送来的那个。

她们的架子是送来的礼物摆起来的!她们借别人来养自己的脾气。做小姐非常容易,做太太也没有难处。

小红去取那个更大的去,已经拾到手的西瓜被吐啦,舍不得的又丢在地板上。

站在门栏处送来礼物的人也在苦恼着。

“为我找了十元一月薪金厨夫的职业,上手就消费了三元。”

但是他还没听见五小姐说的“黄瓜也不如”呢。

纸币的跳跃

——[中国]郁达夫

绝大的一轮旭日从东面江上濛濛地升了起来,江面上浮漾在那里的一江朝雾,减薄了几分浓味。澄蓝的天上疏疏落落,有几处只淡洒着数方极薄的晴云,有的白得像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红似美妇人脸上的醉酡的颜色。一缕寒风,把江心的雾网吹开,白茫茫的水面,便露显出三两只叶样的渔船来。朝阳照到,正在牵丝举网的渔人的面色,更映射得赭黑鲜明,实证出了这一批水上居民在过着的健全的生活。

晚上刚从远道归来,晚饭的时候陪他母亲喝酒,却醉到了好处,虽然有点动了伤感,但随后终究很舒适地熟睡了一晚的文朴,这时候曷亨曷亨地在厚棉被里喀醒了。他全身抽动着喀了几声,向枕边预备在那里的痰盒内吐了一口带血带灰的粘重的浓痰,慢慢伸出手来把一面的帐子钩起,身体往上一移,将腰部斜靠上了床头安置着的高枕,从高楼上临江的那扇玻璃窗里,抛眼向外面一望,就看见了一幅儿时见惯,但有多年不曾看到的,和平美丽的,初冬江上的故里清晨的朝景。

“啊啊!……”

不由自主地发了这一声也像是喀后的余波,也像是美景的激赏的感叹词之后,那一脸悲凉的微笑,又在他的油腻得很厚的脸上呈露了出来。

“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静看了一会,带着呵欠,微微地拥鼻哼了两声,他的肩上就披上了那套盖在被上的絮袍夹袄,从絮袍袋里他又摸出了一支吉士牌烟卷来点火吸上。

将上半身靠向了床栏,呆瞪着两眼,长长地把烟呼了一口,又慢慢地尖着嘴向前面舒的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烟气,他的朦胧的心里,无端竟酿起了一阵极平静极淡漠的伤痛的哀感。不过你若问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那这时候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他所以要伤痛的原因来。使他伤痛的原因,似乎是很多很多。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今朝挨着病醒转在故乡的卧床上的此刻为止,二十七八年间,他所遭遇着的,似乎只是些伤痛的事情的连续。他的脑里,心里铺填在那里的,似乎只是些悲哀的往事的回思。但是这些往事,都已升华散净,凝成了极纯粹,极细致的气体了。表面上包裹在那里的,只有一层浑圆光滑,像包裹在乌鸡白凤丸之类的丸药外面的薄薄的蜡衣。这些往事,早已失去了发酵,沸腾,喷发,爆裂的热力了;所以表面上流露着的只是沉静,淡漠,和春冰在水面上似的绝对的无波。他的这时候的内心心状,天上地上,实在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若有第二个人出来,向他动问,问他“你是在伤痛么?”的时候,说不定他竟会含笑而不言,摇着头,睁着眼,心里很满足似地否认你这问话的无根的。可是当他把第一口烟吸进又吐出的中间,他的心里却确在朦胧地,沉寂地,感触着伤感。

慢慢地长吁出了这第一口烟气之后,那枝松松卷着的吉士牌却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停驻了好一会,一截芝麻色的烟灰无声地掉在他的褥上了。重新将右手举起,深沉地又吸进第二口的时候,一阵狂喀,却忽然间逆烟冒出,冲破了他的周围的静默。睡在后房的他的老母,这时候早已寻声而至,笃笃的走进了他的卧室。

“朴!你怎么会喀得如此之凶?听说你在吐血,现在可有血喀了出来?”

今天早晨的她的这柔和的问语,听起来却满含着无限的爱惜之情。——呵呵,母子终究还是母子——一边还在喀着,一边已在脑里这样想到的时候,他的涨红的脸上,却早已纵横流满了因狂喀而出来的眼泪。

“易赫——易赫——娘!——易赫——不,——不——不要紧的。——我——我——因为现在抽了一口烟。——烟——本来是不该抽的。——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无聊不过,向茶房买了这一包,以后想不再抽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把摆在他枕旁的痰盒拿起,伏下了白发蓬松的头,向玻璃窗外的光里仔细看了一回,就旋转身来,皱紧了眉头深深对他说:

“朴!这可不对哩,你要马上去治好它才行。东梓关的徐竹园先生,是治这病出名的。你起来,就搭轮船去吧,去看看他开一个方来,马上治好了它。”

“娘!您放心吧,我想上医院去治,这病是不十分要紧的,吃中药怕有点粘牵。”

“徐竹园先生,你总该知道吧?我去年喀血的时候,也是他来医好的。”

“他,好当然是很好的,可我终有点放心不过中医。”

“什么话呢?快起来,噢,快起来。搭早班轮船去是很便的,从这里到东梓关横竖总只有三四十里路程。”

她的这声气口吻,完全还是二十几年前当文朴的幼年她在哄骗着他的模样。

“娘!您放心吧,我会到杭州上海的外国医院里去医,这病本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不,你还是快些起来,今天就去,上竹园先生那里去一趟来。”

说着她就伸手向她自己的几层衣服里面的一件贴身小袄袋里摸索了半晌,从这里衣袋的夹层底里,她却取出了一个缠得很周到的黑缎小钞袋来。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颤抖的手,打开钞袋,从里面取出了两张簇新的兴业银行五元纸币,她就又走近了半步,伸着这捏着纸币的枯手向文朴怀里一扑说:

“朴,我也晓得你的,大约你是盘缠用完了吧?这,这你先拿去用,先去徐先生那里开一个方儿来,药也顺便就在徐先生的春和堂里抓了,今晚上就在竹园先生那里过夜,煎服一帖,等明朝转一个方,抓了药,回来再来煎服。”

文朴也伸出了一只左手,扭住了她那只握着还有点温热的纸币的枯手,举眼呆望着她,急切地说:

“娘!这,这算什么?我,我虽则没出息,只当了一个学校的穷教员,没有钱寄回家来给您老人家享福,可是,可是,上东梓关去的一点路费,和配药的几个钱是还,还有在这里哩。”

“嗳,别说了吧,病总要先治好了它。等你好了之后,也可以寄回来还我的。”

文朴轻轻地把她的手捏了捏紧往外推了一推,她也顺势把手松了一松,两张簇新的纸币就扑答的掉落在他的被面之上。她向文朴作了一脸哭也似的苦笑,急促地说了一句“你今天就去吧!”背转身马上就走向外房去了。文朴听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远了开去,一间两间的走过了几间空的卧房,一级一级的走下了楼梯。太阳光从玻璃窗的侧面射进了房来,照到了文朴的卧床帐子的上面。

他一个人还是呆呆的披着絮袍在被窝里坐着,静默的脑子里却有许多的想头在那里断续地排列。左右邻近的人在背后对他娘的苛刻的批评,说她是如何如何的鄙吝,如何如何的不拔一毛;她老人家自己的实在也是太过分了的节俭的样子,连一碗新烹的蔬菜都不忍下箸的行为,和昨晚上酒后,她责备他自己无钱寄回家来的一段对话,他都一一的回想起来了。想到了最后,他的两只呆注在被上的眼里,忽而看见有许多重叠的红蓝新纸币在被面上跳跃。因为太阳已经射进了床里他的被上,纸币高头也照上了一条光线,而他的颊上却同时也同散珠断了线似的溢流出了几颗亮晶晶的大泪来,在那里折光返射的缘故。

等着的轿车

——[美国]欧·亨利

傍晚,在小公园那个安静的角落里,那位身穿灰色衣服的姑娘又来到了这里。她坐在一张长椅子上开始读书。她的脸看起来很秀气,那件灰色衣服却是普普通通的。在前一段日子,她每天都是如此,有个小伙子知道这些情况。

这个小伙子慢慢地靠近她。就在这时,姑娘手中的书滑到了地上。小伙子顺势拣起书,有礼貌地递了过去,与她寒暄了几句后,就静静地站在一旁。

姑娘看了一眼小伙子俭朴的衣着以及一张并不引人注目的普普通通的脸。

“请坐下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深沉地低声说,“光线太暗了,无法看书,我现在想聊聊天。”

“你知道吗?”小伙子说,“你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我在昨天就见过你了。”

“不论你是谁,”姑娘冷冰冰地说,“你得记住,我是一位小姐。”

“对不起,”小伙子说,“都是我的错,我太冒昧了,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是,公园里来游玩的姑娘很多,你也知道——当然,你不知道,但是……”

“我们谈点别的吧。当然,我知道了。讲讲这些来往的游客吧,他们去哪儿?为什么那么匆忙?他们会感到愉快吗?”

小伙子一时还没搞清,自己究竟应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我到这里来坐的目的,只是因为我与这些游客能够有近距离的接触。我跟你讲话,是因为我想找一个天性善良的人,一个对钱看得很淡的人随便聊聊,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厌恶钱啊——钱,钱,钱!我讨厌我周围的那些男人。我不喜欢自得其乐,更不喜欢珍珠宝石,对游山玩水也没有多大兴趣。”

“我可总是这么认为,”小伙子说,“钱是个好东西。”

“当你有了百万块钱后,你就可以兜风、看戏、跳舞、赴宴。可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姑娘回答。

小伙子很有趣地看着姑娘。

他说:“我可很喜欢研究和探听富人们的生活。”

“有时候,”姑娘继续说,“我想,如果我要恋爱的话,就要爱一个普通的小伙子——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是我希望我能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你刚才说的当真吗?你会爱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当然啦!”她回答。

“我是个饭店的小职员。”小伙子说。姑娘心里一惊,问道,“该不会是个跑堂的吧?”

“我在饭店里做出纳员,你看见那里耀眼的有‘饭店’两字的霓虹灯招牌了吗?”

姑娘看了看手表,站起身问:“你为什么不去工作?”

“今晚我值夜班。”小伙子答道,“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小时呢!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不知道,也许可以。我得马上走了。唔,今晚我要去赴宴,还有一个音乐会呢。你进来时公园门口停有一辆小轿车,白色的,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小伙子回答。

“我总是坐这辆车来的,司机正在等我呢,再见!”

“天晚了,”小伙子说,“这公园里坏人太多,要不要我送你上轿车?”

“谢谢!你还是再坐十分钟吧!”说完,姑娘就朝着公园大门走去。小伙子盯着姑娘漂亮的身影,然后尾随而去。

来到公园门口,姑娘转过头看了一眼那辆小轿车,然后走了过去。她横穿马路,走进那个有耀眼的“饭店”两字的霓虹灯招牌的饭店。店里的出纳柜台上坐着一个红头发姑娘,看见她来了,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位身穿灰色衣服的姑娘与那个红头发姑娘交接了工作后,红发姑娘就离开了。

小伙子在街上慢慢地踱着。然后,他走近那辆白色轿车,钻了进去,对司机说:“去夜总会,亨利。”

好朋友

——[美国]马克·吐温

约翰与麦克是好朋友。一天,他们在街上偶遇,约翰对麦克说:“唉,我遇到了一件很麻烦的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事?我们是好朋友嘛,不妨对朋友一吐为快,或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我发现我正处在热恋之中。”

“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你怎么会觉得麻烦呢?”麦克不解地问。

“我同时爱上了两个姑娘,她们一个长得很漂亮,但没钱;另一个长得不漂亮,却很有钱,你看我该如何选择呢?”

“当然要选那个长得漂亮的。这年头,钱算得了什么?”麦克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答案。

“对!”约翰说道,“谢谢你的好主意,再见。”说完转身就要走。

“约翰,你先别走,我有话问你。”麦克叫住他,“你能不能把那位有钱姑娘的住址告诉我?”

对于朋友的用心,约翰恍然大悟。

陪嫁

——[俄国]契诃夫

“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的,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我想跟您好好谈谈……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我一直在沉默、沉默,不过现在……我是您的忠实仆人!我的沉默不能再继续了。”

瓦尔瓦拉低下头,用发颤的手指掐了一朵小花儿。她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沉默片刻后,接着说:

“沉默是胆怯的表现,无论如何迟早总得让感情和心里话宣泄出来。您也许会生气……您也许不理解我的意思……不过……我有点太紧张了!”

我停住口。必须考虑一些措词,把话说得恰当些。

“怎么不说了!”她的目光在暗示我,“你这个优柔寡断的人!你有什么苦恼事?”

“您知道我的心思,其实根本不用我说。”我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为什么每天都到这里来,为什么总在您眼前晃来晃去,让您看着生厌。您怎会猜不到呢?就凭您那特有的洞察力,您大概早已猜透了我内心的感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您说对吗?”

瓦尔瓦拉的手在抖,头比先前垂得更低了。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

“嗯?”

“我……我不知该怎么说,即使不说,您也明白……我爱您,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非常非常爱您!我真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爱您的程度……总之,把世界上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收集起来,读读里面所描写的爱情表白、海誓山盟以及为此付出的种种牺牲,您……您会明白的……您会明白此刻我心中的感情,一种说不出的感情……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您说点什么吧?”

“您要我说什么呢?”

“难道您……不爱我吗?”

瓦尔瓦拉微笑着抬起头。

“唉呀呀,真是岂有此理!”我暗自想道。她又莞尔一笑,动了动嘴唇,用刚刚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怎么会不爱呢?”

我真太激动了,我抓住她的一只手,拼命亲吻起来,又疯狂地抓住她另一只手……她真是好样的!当我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吻个不停时,她顺势把头偎靠在我的胸脯上,这时我才真正切身感到了爱的美好。

我开始吻她的头,胸口感到热乎乎,好像生着一个小火炉。瓦尔瓦拉抬起头来,我终于吻到了她的芳唇。

就这样,瓦尔瓦拉被我征服了,那三万卢布陪嫁的议订书只等我去签字了,总之,当美貌的妻子、大批的金钱、锦绣前程对我来说几乎已是十拿九稳了,我却鬼迷心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也是一辈子都不该说的心里话。

在未婚妻面前,我很想卖弄一下自己的小聪明,炫耀一下自己的处世原则,自我吹嘘一番。不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结果竟适得其反。

“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初次吻过她以后,我开口说,“在您答应做我的妻子之前,为了消除某些不必要误会,我认为我有义务对您说几句话。我会把话说得简短些……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您了解我吗?您知道我从事的职业吗?是的,我是一个诚实的人!我很勤劳!我……我很高傲!不仅如此……还有光辉的前程……可,遗憾的是,我很贫穷……我一无所有。”

“这我知道,”瓦尔瓦拉说,“金钱并不意味着幸福。”

“是的……谁谈金钱来着?我……我为自己的贫穷感到自豪。我宁肯去花自己用写作挣来的微不足道的几个钱,也不愿平白无故去接受三万……那三万……”

“我明白,您说吧……”

“我一向贫穷。我不在乎贫穷。我能够一星期不吃饭……可是您呢?您能吗?您过惯了舒适的生活,您出门必须雇马车,否则您根本走不动路。您每天都得换一套新衣服,您花钱如流水,从未尝过贫穷的滋味,对您来说,得不到一朵时髦的鲜花,就算是莫大的不幸,那么为了我,您甘愿放弃富足的生活吗?”

“我有钱。我有陪嫁。”

“空话!为了维持生活,您就是再有一万,两万,也只够花上几年。以后呢?受穷?哭天抹泪?我的亲爱的,请相信我,这是经验之谈!我这话的意思你明白吗?为了同贫穷作斗争,必须有顽强的意志、非凡的性格!”

“我在胡说些什么呀!”我心里想,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您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吧,瓦尔瓦拉·彼特罗夫娜!请您好好想想吧,您这是在迈出多么重要的一步!一迈出去就再也回不来啦!您要是有足够的力量——就跟我走,要是您缺乏信心——您就拒绝我!哦!我宁愿失去您,也不愿……也不愿让您失去您安逸的生活。我每天的那一百卢布是靠我辛苦写作挣来的,根本就不能支撑一个家。那点钱是不够花的!您好好想想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霍地站起来。

“您就好好想想吧!哪里有贫困——哪里就有眼泪和责备,头发也会过早地变白……我提醒您,因为我是个诚实的人。您会抛弃一切跟我一起过苦日子吗?我过的生活表面上可跟您过的生活不一样,您对我的生活会感到格格不入的。”

“要知道我有陪嫁!”

“您有多少陪嫁?两万,三万!还是一百万?再说啦,我根本不会要那些钱……不!我不会那样做的!永远不会!我太高傲了,我不会那样做。”

我在长椅旁边徘徊着。听了我的一番话,瓦尔瓦拉沉思着。我胜利了。既然她在沉思默想,就说明她很在乎我、尊重我。

“就是这样,要么跟我一起生活,受苦受穷,要么离开我,享受荣华富贵……您选择吧……您有这种力量吗?我的瓦尔瓦拉有这种力量吗?”

我不停地说,不停地重复着,我在不知不觉中忘乎所以了。我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陶醉于我说的那些话,另一半在梦幻般地想象着:“嘿,亲爱的,如果用你那三万卢布,我们的小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那些钱足够我们维持很长时间的!”

瓦尔瓦拉一直在听着,听到最后,她站起身,向我伸出一只手。

“谢谢您!”她说着,她的声调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下她的眼睛。泪花在她的眼眶里和面颊上闪烁着……

“谢谢您!您做得很好,对我十分坦率……我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我不能……我跟您不合适……”

“哇!”她哭出了声。我说话也太欠考虑了……每当我看到女人哭泣时,我总是感到不知所措,而这会儿见到的是我的未婚妻在掉泪,就更不用说了。正当我考虑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时,她又说道:

“您说得很对,如果说我想嫁给您,那就是在欺骗您。我不适合做您的妻子。我很有钱,我很任性,出门得坐马车,每天吃的馅饼都很昂贵。我吃饭从来不喝菜汤。就连我妈妈也总是替我感到羞臊……我没有这些是不行的!我不能步行走路……那样我会感到疲劳……再说衣服……所有的衣服都得用您的钱去缝制……过贫穷的日子绝对不行,我会发疯的!再见吧!”接着她绝望地把手一摊,毫无根据地说:

“我配不上您!再见吧!”

说完这些,她转身向家跑去。我呢?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在摇晃。等我清醒过来时,我真不敢相信我刚才所做的一切,我这可恨的舌头给我惹出了多大麻烦,于是我不禁号啕痛哭起来。我真想对她大喊一声:“您回来!”可是一切都完了。

我不知做了些什么,无可奈何地回家了。城门口已经没有有轨马车。雇出租马车吧,我手头又没有钱,只好步行回家。

三天以后,我又到索科利尼基去。别墅里的人告诉我,瓦尔瓦拉病了,正准备和父亲一起去彼得堡她祖母那里。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的我完全麻木了,我拍着自己的后脑勺不知如何是好。我心乱如麻……读者诸君,这桩姻缘怎样才能挽回呢?如何才能把自己说过的话收回来呢?我该对她怎么说呢?我的脑子真是乱极了!这桩姻缘结束得太突然了,也实在太荒唐了。愚蠢啊!

一本令人不安的书

——[前苏联]高尔基

我不是一个小孩子,的确如此,我已经40岁啦。我知道生活,正像知道自己手掌上和两颊上的皱纹一样。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导我,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教导我。我有家庭,为了使得这个家庭幸福,我整整弯腰曲背了20年。这些都是事实。

弯腰曲背,这可不是一件特别轻松的、而且还是一件最不愉快的职业。但是,这些事早已过去了。现在我想摆脱开生活的操劳好好休息一下。这就是我要您了解的。

休息的时候,我喜欢读书。对于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来说,读书是种高尚的享受。我珍视书籍,读书是我的癖好。但是,我与某些古怪的人物有所区别,那些人好像饥饿的人抢面包一样,可以向任何一本书扑过去,他们想从每本书里找到某些新的词句,渴望着从中得到如何生活的指示。

我知道应该怎样生活,因此,我是有选择的,只读那些写得非常热情的好书。我喜欢作者善于显示生活的光明面,并且把不愉快的事情描写得那么出色,使你在享受着调料的美味时,不会再去想到烧肉的美质。书籍应该安抚我们这些劳碌终生的人,给我们慰藉。安静的休息——这是我的神圣的权利,——谁敢说不是这样的呢?

有一次,我买了本书,这是一位新近大受赞赏的作家写的书。

我怀着喜爱的心情把它带回家。晚上,我小心翼翼地裁开书边,就开始带着提防的态度去阅读这本书。对于这些年轻的、讨人喜欢的和异样的天才,我是有防备之心的。我喜欢屠格列夫和冈察洛夫,前者是一位沉静的、温和的作家,读他的作品,就像喝浓牛奶,读着读着就会想到:“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这一切都早已过去,早已经历过了。”后者写得平心静气,内容充实而又令人信服……

但是,我读着读着……这本书真是好极啦——美丽、精确的语言,公正的态度,还加上写得那样平稳。我读了一篇短小的短篇小说,合上书本,就开始思考起来——尽管印象是凄切的,但是读起来倒用不着担惊受怕。也没有什么粗鲁无礼的地方,一切都很朴素,都很亲切。我又读了一个短篇,真是好极了。内容是这样的,当一个人想要毒死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而使他讨厌的好朋友时,这个人就请他吃生姜做的糖酱。他怀着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快乐,一个劲儿地吃着那种美味的糖酱,直到某一个时刻到来为止。当这“某一时刻来到时,这个人就突然倒下去,于是一切也就完结了。他永远不吃了,并且什么都不想吃了,因为他本人已经准备去做坟墓里蛆虫的糖酱了。”

这本书写的就是这样一些情形。我不停地读着它,上了床还在读。等到读完了,我就熄灯准备睡觉。我伸直身子静静地躺着,周围是一片黑暗、寂静。突然间,我感觉到有某种异常的现象——我开始觉得好像在黑暗中有几只秋天的苍蝇,带着轻微的嗡嗡声,在我的头顶上转来转去,——先生,您知道这些纠缠不休的苍蝇吗?它们有时会突然停在你的鼻子上,你的两耳上,你的下巴上。它们的脚爪,弄得皮肤特别痒。我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但在我的心里面——好像有着某种模糊的和不愉快的东西。我不禁回想起我刚读过的那本书,那些阴暗的人物形象在我的眼前跳来跳去。这都是些萎靡的、静静的、没有血色的人,他们生活得极不合理,而且很无聊。

我睡不着了,于是开始胡思乱想:我活了40年,我的胃消化不良。妻子说我已经不像五年前那样热烈地爱她了……儿子是个笨蛋,学业成绩糟糕透了,人又懒惰,只喜欢溜冰,读些愚蠢的书……学校,这是个折磨人的机关,把孩子教得都不成样子了。妻子的眼睛下面已经有了皱纹,她也是那一套……至于我的差事,假如正确地加以论断的话,那就是全然的愚蠢。总之,假如正确地加以论断的话,那么我全部的生活就是……这时,我驾驭着想象的烈马,又重新睁开我的眼睛。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有一本书站在我的床边。它的身体干枯而消瘦,用细长的两腿站着,摇晃着小小的脑袋,似乎对我所想的表示赞同,并且借着翻动书页的轻微的声音向我讲道:“你正确地加以论断吧……”它那狂暴而又忧愁的面孔是那么长,两只眼睛很明亮,闪着苦痛的光芒,能穿透我的心灵。

“你的确应该好好地思考一下了:你为什么活了40年?在这段时间当中,你给生活做了什么贡献?在你的头脑里面就从没有产生过一个新鲜的思想,在这40年当中你也没有讲过一句有独到见解的话……你的心胸里面从来没有充满过健康而有力的感情,甚至当你已经爱上一个女人之后,你也一直还在这样想着:她对于你是不是一个合适的妻子呢?你一半的生活是在学习,而另一半生活呢?却是随之忘记掉你所学到的东西。”

你这个微不足道的平庸的人,你永远只关心着生活的舒适和温饱。你是个谁都不需要的多余的人。你死了以后,将留下什么呢?一无所有,就好像你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活过一样……这本该诅咒的书,就向我扑,紧压在我的胸口上。它的书页颤抖着,拥抱住我,并对我轻声地说:“像你这样的人,在世界上有成千成万。你一生蹲在自己的温暖墙缝里,就像蟑螂一样,因此,你的生活就这样无聊而平凡。”

这些话使我感到好像有谁把细长而又冰冷的手指伸进我的心里,在那里面挖着,我感到闷气、难过、惶惶不安。对我来说,我从来没有特别明朗的生活,我看着它,就好像看着已经成为我习以为常的义务似的……可是讲得更正确一些,我从没有看着它……我能活着,这就足以使我满足了。可是现在这本荒谬可笑的书,却把我的生活涂上了一种无聊得难以忍受、灰暗得令人不胜烦恼的色彩。

“人们在受苦受难,他们有所向往,他们有所要求,而你却在当官差……你干吗要当差?所为何来?当这种官差有什么意义?你自己既不能从中找到什么满足,它也不能给旁人什么好处……你为什么活着?……”这些问题啃着我,咬着我,使我无法入睡。但人总是要睡觉的啊!

那些人物又从书页里看着我,向我问道:“你为什么活着?”

我本想对他们讲:“这不关你们的事。”但我又不能这样讲。

就在这时,一阵阵沙沙声、细语声传进我的耳朵,不停地响着。我觉得,这是生活海洋的巨浪托起了我的床,把我带到一处无边无涯的地方;并且还摇晃着我,使人回忆以往的岁月,这引得我患了一种类似晕船的病……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不得安宁的夜,我向您发誓。

既然这本书如此烦扰人,不让人安眠,那么这样的书对人有什么好处呢?书应该使人振奋精力;但是它却把尖针撒在床上,这样的书我要它干吗?这一类的书应该禁止发行!——这就是我要说的。因为人需要愉快,而不愉快的事情人们总是有自己的解决办法的……。

如何结束这一切呢?非常简单!清晨,我凶神恶煞地从床上爬起来,拿着这本书,把它带到了装封面的工人那里。我让他装了一个封面。这封面是坚固而又沉重的。

现在那本书已经放在我的书柜的最下一层了。我高兴的时候,就用皮靴的尖头轻轻地踢踢它,问它道:“怎么样,你胜了吗,啊?”

维佳,往窗外看

——[俄罗斯]格·叶·雷克林夫

电车里拥挤不堪,有老爷爷、老奶奶,还有残疾人。

车里有一位年轻的女读者坐在那儿吟诵着莱蒙托夫的诗句:“海边坐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

十分钟、十五分钟……画面依然如故,还是那一页书,还是那一行诗:“海边坐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姑娘还是那样稳稳当当地坐着,看着那页书。七岁的小弟弟坐在她身旁的位子上,她小声对弟弟说:“维佳,往窗外看,因为你什么都没发现,知道吗?”

一位乘客实在忍不住了,“姑娘!你们该让个座。小弟弟也那么大了,站一会儿不会累坏的。”

姑娘“没听见”,她还是一个劲儿地吟诵着:“海边坐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

维佳感到很没面子,碰了碰姐姐,姐姐却回答说:“你坐着吧!不要管他们说什么。”

“你可知道……”

“住嘴!”

回到家里,到了吃饭的时候,妈妈喊维佳吃饭,维佳却望着窗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维佳!叫你几遍了?”

维佳沉思着,眼睛一直望着窗外。

“维佳!”

“住嘴,妈妈!”

“维佳!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你难道不害羞吗?”

爸爸回来了,妈妈为儿子的表现同他议论了好长时间。

“这些粗话,他是跟谁学的?”

爸爸煞有介事地说:

“外边呗!都是在外边学坏的,我们不应该让维佳到处乱跑,也不要让他跟院子里的孩子接触。”

他们心安理得地终止了议论。

查无此人

——[俄罗斯]鲍·克拉夫琴科

“谁寄来的信?是弟弟吗?”他边问,边伸过手来。

“你猜得真准,是的,是弟弟寄来的信。”她回答说,用围裙擦了擦手,然后小心地坐到沙发上。

“他有什么事吗?怎么又想起给我写信了?”他望着信封若有所思地说,“三年不来信,怎么一下子又想起来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想起来就写呗。”

“肯定是有求于我,不然怎么才写信?”他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她耸耸肩,忍不住催促说:

“快念呀,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呢,那里还堆着衣服要洗呢。”

“洗你的衣服去,又不碍你的事。”

她悻悻地走了,他把信拿在手里晃了晃,走进厨房,把信放在蒸汽上熏了一会儿,然后拆开,又坐回沙发上。

“我说得一点没错,又来要钱了。我说过了吧,他一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写信来!这个坏家伙!”

“到底是什么事?”她关切地问。

“他能出什么事?!”他挥了挥手,“哼!你听听他是怎么写的:‘如有可能寄些钱来,能寄多少寄多少。’”

“我们还有点多余的钱。”

“什么?有多余的钱?我给他钱,给他个屁!让他自己想法子去吧!”

“你这是怎么啦?”

“你想想!我们成家以后,谁帮过一点儿忙?问题就在这儿。现在也让他知道知道家道艰难。可是你瞧他!找我要钱,要是口袋里有钱,傻瓜都能自立!”

“他不会不还的。”妻子怯生生地说。

“还?他拿什么还?”他转过身子对着她,厉声问,“他什么时候能够自立?他成家已经三年了,讨了那么个老婆,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

“去!别烦我了!我自己处理。”

她不吱声了。

他把信又读了一遍,然后扔在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想得倒美!还挺机灵!”

他起身出门去了邮局。在邮局他把信仔细封好,走到小窗前,把信递进去说:

“这个地址查无此人……”

杰克和水手

——[英国]佚名

杰克出生在英格兰,二十几年来,他从来未见过海,但他非常想看一看海。有一天他得到一个机会,当他来到海边,正赶上海上有雾,天气又冷。“啊,”他想,“海是这样子的,我不喜欢海。庆幸我不是水手,那样会连命都没有的。”

在海岸上,他遇见一个水手。他们交谈起来。

“你怎么会爱海呢?”杰克问,“那儿弥漫着雾,又冷又潮。”

“这种时候并不多。有时,海是明亮而美丽的。但在任何天气,我都爱海。”水手说。

“水手的工作危险吗?”杰克问。

“当一个人热爱他的工作时,他不会想到什么危险。我们家庭的每一个人都爱海。”水手说。

“你的父亲也很爱海?”杰克问。

“对,虽然,他死在海里。”

“你的祖父呢?”

“死在大西洋里。”

“你的哥哥——?”

“他在印度的一条河里游泳时,被鳄鱼吞食了。”

“既然如此,”杰克说,“如果我是你,我会远离大海。”

“你愿意告诉我你父亲死在哪儿吗?”

“啊,他在床上断的气。”杰克说。

“你的祖父呢?”

“也是如此。”

“这样说来,如果我是你,”水手说,“我就会远离床。”

——在懦夫的眼里,干什么事情都是危险的;而热爱生活的人,却总是蔑视困难,勇往直前。

原来如此

——[英国]萨奇

想要去打虎,这倒不是潘阿苔太太一时心血来潮,也并非想为民除害,使印度更安全。不可抑制的动机乃是路娜·平伯顿在这飞机刚发明的年代竟飞了十一英里,以后,这事儿便常挂在他嘴边。看来,只有一张亲手弄到的虎皮和一大叠新闻照片才能与之分庭抗礼。潘阿苔太太已考虑在伦敦科宋街住宅为路娜·平伯顿举行生日午宴。有人认为在这个世界里饥饿和爱情左右一切,潘阿苔太太可是例外,她的行为动机主要是出于对路娜·平伯顿的厌恶。

打虎要占天时地利。潘阿苔太太悬赏一千卢比为提供信息者。碰巧,有只老虎晚间常常出没于附近的村子。那虎已年迈力衰,不能再四处游猎,只能靠捕捉家畜为食。一千卢比的好梦刺激了村民,孩子们日夜在丛林中站岗,观察老虎的动向,还四处扔着廉价搞来的山羊,让老虎安于现状,免得因没有食物而远走他乡。最急人的是怕等不及潘阿苔太太动手,老虎便会先行老死,所以母亲们在田里干了一天活,背着婴孩走过林子时,都默不作声,怕惊扰了老虎的美梦。

令人兴奋的夜晚终于到来了!一颗大树上筑起舒适的高台,上面坐着潘阿苔太太和她雇来的女伴梅冰小姐。不远不近的地方捆着一头山羊,山羊不停地大叫。在这寂静的夜晚,即使老虎年迈耳聋,也能够听得清。

“恐怕我们不安全吧?”梅冰小姐说道。

其实倒不是她害怕那野兽,而是一分工钱一分活,她不想白干活。

“胡说,”潘阿苔太太道,“那虎很老了,它根本跳不上来。”

“要是这样的话,我觉得您的赏钱高了些,一千个卢比可不是小数目。”

每当潘阿苔太太给别人付钱时,露伊莎·梅冰总是以大姐姐式的保护姿态出现,当然付钱给她时,则又当别论。

老虎出现了。她们中断了谈话。

那只年迈的老虎一见到山羊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想休息片刻再向山羊进攻。

“快!快呀!”梅冰小姐兴奋地催促道,“要是老虎不碰山羊,我们就不必付山羊钱了。”

“呯”地一声响,只见那只黄色的大虫蹦到一边,滚了几下,无声无息地死了。不一会,村民们兴冲冲来到现场,一片欢呼声震天动地。他们的狂欢即刻在潘阿苔太太的心中激起了共鸣,科宋街的午餐会也仿佛近在眼前了。

这时,露伊莎·梅冰注意到:是山羊中了弹,快死了;而老虎身上却不见伤痕。目标打错了。老虎为枪声所惊,加以年老,死于心力衰竭。这一发现使潘阿苔太太很懊恼,可无论怎样,她是拥有这头死虎的。为了那一千卢比,村民们乐得为枪打大虫的故事添油加醋。而梅冰小姐呢,是花钱雇来的。于是,潘阿苔太太很愿意面对照相机,她的照片出现在英美所有的报纸上。至于路娜·平伯顿,足足好几个星期拒绝看报。她为虎爪胸针给潘阿苔太太所写的感谢信,堪称激情压抑的范文。午餐会自然谢绝参加,压抑是有限度的,否则就会酿成大祸。

虎皮由科宋街展览到庄园,供邻居们观赏。潘阿苔太太扮成牧神参加化妆舞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舞会过后,潘阿苔太太还处在兴奋之中。

“要是大家知道真实情况,那该多么有趣啊!”露伊莎·梅冰道。

“你想说什么?”潘阿苔太太立即质问道。

“你是怎样打中山羊,吓死老虎的?”梅冰小姐说着,尴尬地笑了笑。

“谁会相信你的鬼话?别太自信了。”潘阿苔太太脸色有点变了。

“路娜·平伯顿会相信的。”梅冰小姐说。潘阿苔太太脸色更加难看,白里泛青。

“你不会出卖我的。”她说。

“多金附近有座供度周末的别墅,我很想买下来,”梅冰小姐道,“六百八,便宜得很,只是我没这笔钱。”

露伊莎·梅冰如愿得到了那座小巧玲珑、花园种满虎皮百合的别墅。在夏日里,别墅更是景色宜人,着实叫朋友们赞叹一番。

“真了不起,露伊莎,怎么弄到手的?”他们都这样问。

此后,潘阿苔太太不再去争强打大猎物了。

“杂费太贵。”她对问她的朋友们说。

谢弗兰与普鲁士国王

——[法国]福楼拜

你从你的祖父那里听说过普鲁士国王成特烈吗?他是一个枯瘦驼背的男人,头发灰白,总是拄着一根白藤长手杖。他穿一套绿色服装,衣领从来不刷。这套衣服还是他征服波美拉尼亚时穿的,现在已经全都磨损,由于有一条长辫子一直拖到背后,这样便把衣裳弄得更脏。这个战场上的天才,看起来不只是致力于征服与作战,他不仅有时间给伏尔泰写信,他还常与朝臣开玩笑。

一天,他送给谢弗兰一个小盒子,同时亲切地说道:

“谢弗兰,我始终把你看作我忠诚的朋友,送这件小东西给你,表表我的心意。”

现在你最想知道的是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吧?我这就讲给你听。

这是一个黄檀木做的小盒子,上面镶嵌着黄金和宝石。

谢弗兰回到家中,迫不及待地把盒子打开,他既没有看见封他为将军的委任状,也没有看见银行的钞票、一枚勋章、一把好匕首、晋升贵族的诏书、掌玺大臣公署官员的任命书,甚至连一枚金币、一个戒指、一件普通的首饰、最微小的东西、最蹩脚的恭维话都没有。盒里放着的是一幅微型细密肖像画:鼻孔朝天,嘴巴张得很大,就像在大喊大叫,耳朵优雅地逼向颈脖,大眼睛呆滞地睁开着,这画得倒是惟妙惟肖。

这不折不扣地是一个驴子的完整肖像。

看到盒子里的礼物,谢弗兰彻底失望了。所有的幻想都烟消云散了。啊!那些雄心勃勃的幻想、希望和梦想,都在瞬间消散了!啊!多少宏伟抱负的幻想、希望和梦想,竟然在……一个驴头像面前变成了美丽的肥皂泡!

他于是思绪万千,不是想起驴子,而是想起那个人。

他想,国王不再信任他了,也不再说他的功绩了,抛弃了他这个出生入死的老战友,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潸然泪下。天啊!面对这个驴头,谢弗兰伤心的泪水流个不停。

哭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国王是想开开玩笑吧,他于是破涕为笑,由于面对一个驴头……人们怎能不大笑;后来,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把那肖像拿到窗户旁观看。多么可笑的驴头像啊!应该公诸于众。

最后,他决心进行报复。

几个月以后,在普鲁士国王举行的宴会上,到了吃餐后点心的时候,谢弗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那是上次装过驴头像的小盒,但这次它的盖子是敞开的。每位宾客都从盒子里取出一张细密肖像画,先仔细端详国王,然后把目光移向肖像画,说道:“是呀,半张开着的嘴巴仿佛在说话,这正是他;鼻孔很大,睁着大眼睛这正是他……”

那小盒子终于传到伏尔泰手里,他以哲学家的身份,特别大声地对国王说道:

“啊!陛下,这幅肖像画得太逼真了!”

国王这才想起送给谢弗兰的礼物,认为这是故意报复。他愤怒得直跺脚,气得满脸通红,终于按捺不住,冲向那肖像画,看了一会,接着说道:

“是我弄错了,这是我的肖像,不是驴头像。”

然而,大家私下里都认为,国王的头跟驴子的头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因为连他自己都弄错了。

天堂的来客

——[法国]塞涅奥

故事要从一个骗子说起,这天,骗子来到一户人家,见到只有一位老太婆,便请求让他进屋坐一会。

“你从哪里来,先生?”老太婆问。

“我从天堂来,现在正要回去。”骗子说。

老太婆信以为真,又问:“你从天堂来,一定见过我可怜的丈夫了。他十年前就去了那里,可从来没有一点消息,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骗子说:“噢,我听说过你的丈夫。可惜他至今不能进天堂,因为他还没交一百法郎,只好在天堂的门外徘徊。”

老太婆听后哭了起来:“我可怜的丈夫啊!——先生,等我儿子回来,我们商量商量,就拜托你给我丈夫捎去一百法郎吧。”

骗子一听要等她儿子回来,于是便说自己急着要赶回去。又说:“假如你不快点把法郎交给我,那你的丈夫永远都进不了天堂的大门。”

听了这句话,老太婆有些慌了,赶紧说:“既然你忙着赶路,就请你马上把这一百法郎捎给他,快点让他进天堂。”

时间不长,老太婆的儿子回来了。他听妈妈谈起这件事,知道上了当,便说:“妈妈,可怜的妈妈,你真傻,怎么把钱交给陌生人呢?!他往哪条路走的?让我去追。”老太婆急忙指路。老太婆的儿子挥鞭上马,奔驰而去。

骗子见有人追来,坐在路边假装休息。

老太婆的儿子问:“你没见过有人从这里经过吗?”

骗子说:“人?有个急急忙忙的人进了树林。”

老太婆的儿子看了看茂密的树林断定马匹进不去,便央求骗子:“您能帮忙照顾一下我的马吗?”

骗子回答:“当然,一定照顾好。”

老太婆的儿子跑进树林,骗子趁机骑马远走高飞……

过了好一阵,老太婆的儿子走出树林,发现马匹和骗子都不见了,知道上了当,只好灰溜溜地回家去。老太婆问他:“你追上那陌生人了吗?”

“追上了,为了让他尽快回到天堂去见爸爸,我把马也给他了。”

上帝与狗

——[法国]努埃尔

无论什么有趣的工作,做久了都会失去兴趣,即使是最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工作也是如此,哪怕是最有耐力的人也会坚持不下去的,就连万能的上帝也不例外。

上帝花了五天的时间创造了天地、日夜、陆地、江海和动物。然后,他长长喘了一口气,说:“真是太累了,该休息一会儿了,活已经干完了。”

这时,狗走了过来,舔着上帝的手,摇着那条仍然僵硬的尾巴。上帝抚摸着它的头,问道:

“狗啊,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仁慈的主啊!我希望跟你一起生活在天堂里。哪怕是躺在你门前的草垫上,我也没有怨言。”

“不行啊!”上帝和蔼地说,“因为我还没有创造出小偷,所以狗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那你什么时候才创造小偷呢,我仁慈的主?”

“不会啦,我太累了,我已经五天没有休息了。狗啊,你听着,你是我最优秀的创造、我的杰作。我哪能奢求比狗更美、更聪慧的东西呢?而且,如果强迫耗尽灵感的艺术家继续创作,那会产生多么不堪想象的后果啊!那样的话,便极有可能创造出粗制滥造的东西。去吧,狗,安心地呆在凡世,你会体味到幸福的。”

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在凡世做些什么呢,我的主?”

“吃喝、睡觉、繁衍后代,这些还不够吗?”

狗更加伤心。

“那你还需要什么?”上帝问。

“我仁慈的主,您能与我一道住在凡世吗?”

“我的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绝不能住在凡世与你做伴。我的事还多着呢!你瞧,这天堂,这些天使们,这日月星辰,都得我照料,我根本没有空闲。”

狗很伤心地低下了头,转过身去,打算离开。突然,它又转过身来,对上帝说:

“仁慈的主啊,您能为我再造一位与你相貌相同的凡世的主人吗?”“不能,不能!当然不能!”上帝很不耐烦地说。

狗缩成一团,爬在地上,以近于哭诉的声调恳求道:

“您可以的,我亲爱的仁慈的主啊,您就满足我的这个愿望吧!”

“绝对不行!”上帝说,“我该完成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而且我创造的东西不可能比你再优秀了。我有预感,如果再创造的话,那肯定会让我失望的。”

“亲爱的主啊,只要我有一位模样跟您一样的主人,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他睡觉时,我爬在他床前,即使次品,我也乐于接受,况且这件次品出自您的手。”

狗的诚心打动了上帝,上帝便不辞辛苦地走进他的创作间。不一会儿工夫,人便产生了。

上帝的预感一点没错,人是一件粗制滥造的次品,可狗的心愿实现了,他为有了新主人而心满意足了。

聪明的法官

——[德国]黑贝尔

在一个古老的东方国度里,有一个有钱的人不小心把缝在一个布包里的一大笔钱丢了。他贴出了一张失物启事,按照惯例答应给诚实的拾金者一笔酬劳,也就是说赏金为一百塔勒。不久,拾金不昧的人果然来了。

“我拾到了您的钱。大概错不了!请您这就收回自己的财产吧!”他带着诚实人所具有的爽朗愉快的表情说道。

此时丢钱人眉开眼笑,他为自己失而返得的钱而高兴。至于他是不是也诚实,您看了下面的文章就知道了。他一边数钱,一边赶紧盘算:怎样才能赖掉答应给拾金者的酬金——一百塔勒?

“朋友,”他数完钱后说,“这包里缝着八百塔勒,现在却只剩七百了。看来您一定是打开了包,把您那一百塔勒的酬劳给取走了。没关系,没关系,我感谢您。”

不过,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常言道:“诚实终不吃亏,奸刁反害自己。”对那位拾金不昧的人来说,倒不在乎得不得到一百塔勒,他重视的只是自己名誉的清白,因此他发誓,他没有拆开包,而且怎么拣到的,就怎么送来了。到后来,两人只好去见法官。可在法官面前,他们各执一词:一个说,他包里缝着八百塔勒;一个说,他从拾到的钱包中分文未取,压根儿就没有打开过钱包。在这种情况下,就给法官出了难题,然而,聪明的法官似乎看透了两人的心思。他先让双方都对自己说的话作一个肯定而庄严的保证,然后开始宣判:

“既然你丢了八百塔勒,而他却只拾得一个装着七百塔勒的钱包,那么,据此推之,后者所拾钱包就不是前者的钱包。因此,你,诚实的朋友,把你拾到的钱领回去好好保存起来,如果有人去认领,你再还给他吧。而这位先生呢,我则别无办法,只好请你耐心等待那个拾到你八百塔勒的人。”

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长生药

——[日本]秋叶季人

“经我们审核、验证,您的这项发明的确有效,但事实上,目前地球上已经人满为患了。”

“是的,我了解,”博士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苦恼的神色,然后接着说,“但是,您要知道为了这种药我经过了长期艰苦、反复的连续验证才得以成功!”

“这个我们很清楚,您太不容易了。”

博士的处境令联合国人口调查局派来的工作人员很同情。如果不是有个小组监视的话,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得到这种药的。

最后,他把他的职责与世界人口增长率的危险性向博士反复地说了几遍。为此……他们似乎是达成了协议。

终于,在对方的同情与惋惜声中,博士把他发明的宝贵药物,在极其微小数额的钞票报酬下交给了调查局工作人员。

虽说这个长生不老药是不应当舍弃的,但因为目前的世界人口增长已经到了最大的极限,所以绝不能再用这种疗效极好的药品了。

“长生不老药”虽然很宝贵,但是按照联合国人口调查局的指示,在严密的监视下,与污水一样从下水道付之东流了。

尽管如此,下水道里的药液还是成全了在这一带活动的老鼠——子孙万代都因为有这种药而长生不老了。联合国经常做这种不利于人类幸福及和平的事情。

忏悔

——[日本]佐佐木大善

一个男子慌慌张张地跑到神父面前忏悔:“实际上,杀人犯是我!”这样的忏悔让神父感到很困惑。

那位男子道出了一起杀人刑事案件中的杀人经过。可是,在那一案件中,已经有一嫌疑犯被捕,并且被判为死刑。作为神父,他应当马上把那个男子送到警署,将他绳之以法,但根据宗教教规,忏悔之人的忏悔内容是绝对保密的,不能向外泄露。

神父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如果他始终缄默不言,那名无辜者就会被处以死刑,他的良心就会不安,他的灵魂也会不安,而违背教规,起誓将终生献给上帝的他来讲,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神父左右为难。

最终,神父认为沉默是最好的办法。

一天,他到另一教堂去忏悔,这一教堂的神父是他的朋友。

“对无辜者被处斩一事,我选择了沉默。”

他将事情的经过一一坦言相告,这次感到苦恼的是他的朋友了。

出于无奈,他的神父朋友又到另一神父那里对此事进行了忏悔。

那个无辜者受刑的那一天,神父问“罪犯”:“你还想说什么吗?”

“神父,我是无辜的!”罪犯大声喊道。

“是的。”神父回答道,“全国的神父都知道你无罪,但是事情的真相谁也不能公之于众。”

逃跑

——[日本]筒井康隆

那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一个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我一跳。这屋子里除了我以外别无他人,哪里来的声音?我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家伙,他右手握着手枪,眼里充满憎恨地盯着我。

这一幕吓得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你……你是谁?一声不吭地闯进别人家里……哦,你是小偷吧?我这里根本没有值得你偷的东西,要不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

“我不是小偷。”他答道。

“那,你想干什么?”

“我是来杀你的。”

“什么?我不认识你呀,再说我与你无冤无仇呀。”

“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说什么?”我拼命地摇摇头,“我为什么要杀你呢?你一定是弄错了。”

“不会错的。”他上前了两步。

“你会杀掉我——在十年以后,所以我必须先下手为强,于是我便从十年后逃了出来,通过时间机器返回到现在。假如我不杀你,那么十年后我就没命了。”

“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呀!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无辜的人下毒手呢?救命呀!”

我叫喊的声音很弱,双脚抖个不停。

他把手枪推上了膛,说道:“我的女朋友是被你夺走的,所以我要杀了你。”

“等……等等,我不是那种人,我怎么会夺人所爱呢?”

“你会的,当时我怒气冲天,想杀了你。没想到你竟然躲进时间机器里,逃到了现在,你不就是要在十年后去杀掉我吗?”

他举起手枪,瞄准了我。

“救命呀!你千万慢动手!”我哀叫道。

这时,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女郎出现了。她对他说:

“这是我丈夫,你别演戏了。你爱恋着已为人妻的我,便通过时间机器回到了我的独身时代,想要诱惑我。结果我丈夫盛怒之下才起了杀心。”

那男子听后,怒斥道:

“说得好听!你已在未来为我生了六个孩子,却偷光了我的钱,通过时间机器跑去跟这个男人结婚。我惟有现在杀了他,才能把你拉回到我身边。”

他终于开了枪。

“住手!”随着那声叫喊,那女郎扑上前去,子弹从我的身边飞过,打在墙上。这样下去,我肯定会被杀死的。

“好,”我别无选择,于是就跳进了时间机器,说道,“看来我只有把你妈妈杀了,才能让你停下这种愚蠢的行为。”

有百科全书的人

——[瑞士]瓦尔特·考尔

在一个远离通衢大道的偏僻小村里,想找一家像样点儿的、可供稍有身份的旅客投宿的旅店都很难。村里有个小火车站,不过也小得可怜。这个偏僻的小村简陋得好像是一夜之间建造起来的。

村里的房屋都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但十分干净整洁,院子里和窗台上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每一个真正的村庄理所当然应该这样。每间房屋的四周都有一圈高高的栅栏围着,院子的小门上挂着许多牌子,都写有一些警示性的文字,如提防猛犬或者严禁乞讨和挨户兜售等等。

有一天,天气很好,住在村里的一位先生干了一件前所未闻的事。那些爱搬弄是非的女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身后还尾随着一些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一直跟他到小火车站。原来,这位先生买了一张火车票。火车站站长每天总要和村公所文书、烟囱师傅、村公所公务员一起玩玩雅斯牌,这件事是他在玩牌时随便说起的。

村里没有真正的教师,否则,村公所公务员大概也不会有此殊荣,能与村里的这几位绅士坐在一起玩牌。邻村倒有一所学校,但是,到了冬天,孩子们上学就有了困难,再遇上下雪,道路被积雪覆盖,上学就更困难了。

可是一张火车票有什么新鲜的呢?原来我们的这位先生买的可不是一张到邻村的车票,也不是一张去县城的车票!不是这么回事。这位先生想冒次风险,进城去闯荡世界。

几位绅士都不同意,连连摇头。他们试图说服这位先生,让他明白自己要做的事完全没有必要,况且还引起了大家的疑心。直到现在,村里人还认为根本没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闯世界,自父亲那一辈,甚至祖父那一辈起,村里的人不都是这么生活、这么长大的吗?

这位先生想去城里,就是想改变他现在的生活,况且车票都已经买好了,明天一早就准备动身。村里的绅士们不无感叹地说:是啊,是啊,凡是下定决心要闯入不幸的人,别人是无法改变他的想法的。我们肯定,灾难在大城市等待着他。

他究竟想去那座城市寻找什么呢?

这位先生对此事只字不提。妇女们洗衣服时议论得更多了。

第二天一大早,这位先生出了家门。街上许多小青年前呼后拥,吵吵嚷嚷,一直把他护送到火车站。

这位先生如愿地登上了窄轨火车,到了镇上又换乘直达快车,顺利地来到了他向往的大都市。

他到这个大城市想做什么,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然也就没法回答那些牌迷了。他心里有一种感觉,可是要他说却又说不出来。

他穿街走巷,眼睛时而瞧着这家商店,时而盯着那片橱窗。心里的那种感觉,那种不可言状的感觉告诉他:别着急,这些东西你都不需要。

在一家书店门前,这位乡下来的先生停下了脚步。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图书,有厚,有薄,有烫金的,也有不烫金的,还有彩色封面的。他突然之间意识到:“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我正是为这些才到都市来的。”一本厚厚的、价格不菲的书平放在玻璃橱窗里。书的旁边放着一个很大的硬纸牌,上面的文字告诉他,如果买下这本价格昂贵的百科全书,任何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走进书店,这位先生觉得,知道一切事情,回答所有问题,恰恰就是他要寻找的。这时,他想到村子里的那一个烟囱师傅在村民面前总是装腔作势,因为他经常从邻村的同行那里借阅报纸,所以他的知识相对丰富。他还想到火车站站长,每次从肉铺老板那里买一截儿粗短香肠当早餐,这样便能偶然得到小半张报纸,然后也自以为了不起地说大话。

书店的伙计待人非常热情,他向这位先生介绍了有关这本书的一些情况,然后又问他想要皮封面的,还是亚麻布封面的。这位先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对伙计来说再好不过了,便包了一本皮封面的书给这位先生。

这位先生买了回家的车票,在火车上就已按捺不住地想看一看这本书。于是他偷偷摸摸地取出那本书,躲躲闪闪地翻开,就好像是在翻一本低级下流的小册子(村公所公务员常看的一本小册子,表面尽是些裸体女人。他经常在午夜时分、消防演习之后,让大家传阅。现在,那本小册子早已破旧不堪了)。“吼猴属”是跃入他的眼帘的第一个词条,他读了读关于吼猴属的解释。紧接着在吼猴属的下面提到了一位叫布吕尔曼的将军。他觉得书里写得很清楚,自己完全看懂了。在换乘窄轨火车之前,他把书重新包好,然后端坐在那里,满脸通红。想到今后可以在人前炫耀他的学识,心里便乐滋滋的。他似乎看到了烟囱师傅的小胡子在颤抖。平时,只有当烟囱师傅手上握有两张A并向对手暴露了自己的牌力时,他才会那样抖动他的小胡子。

果然,一切都如这位先生所愿。他渊博的知识和人们对他的知识的了解,就像瘟疫一样在村子里迅速传开。烟囱师傅不甘示弱,想方设法维持自己的权威地位,他蹙着眉头,露出一副充满疑虑的神情,对巫术和幻象大谈阔论。

然而,有天夜里,当村里几乎所有灯火都熄灭之后,烟囱师傅便乘着夜色摸进了这位先生的家。他终于登门求教了。

至此,这位先生终于夺到了胜利的红旗。他的名声愈来愈大了。邻村的人听说此事后都伸出食指敲着自己的额头哈哈大笑。但是,这对这位先生的名望却丝毫无损。村里的人认为,虽说村里只有这么一位无所不知的聪明人,可是,不久的将来,总会有一天,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像他一样聪明的。

周围所有的村庄都在笑话这个村子的人,把他们看成是十足的白痴和傻瓜。

许多年后,那位聪明的先生已经老态龙钟了,百科全书当然也已不成样子了,当老人把百科全书作为珍贵的遗产传给儿子的时候,书已经残缺不全了,这都是被那些来向他讨教的人偷偷撕走的。他的儿子并不关心那些缺页。他总是习惯说:书里没有的,世上也没有。我父亲去世前曾对我说过,这本书装着整个世界。

当他儿子的儿子接过这本百科全书时,百科全书就只剩下封面和半张纸了。尽管如此,村里的人还总是登门求教,打听什么是“直布罗陀”,什么是“民主”,等等。这时,先生的孙子就会摆出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捧起那本只剩封皮和半张纸的百科全书说:“你自己也看见了吧,这里没有直布罗陀,也没有民主。你看,这儿只有‘排外’。”

舵手

——[奥地利]卡夫卡

“你弄错了,舵手不是我?”我大声喊着。

“那是谁?”一个高大魁梧的神秘男人问。他用手轻轻在眼睛上面摸了摸,仿佛在驱赶一个不真实的梦。

刚才,在沉沉的夜色中,我的手撑着舵,轮船仅靠头顶的一盏小灯向前行进。突然,这个男人走过来,想把我推到一边。因为我不退让,他就用脚踏住我的胸口,慢慢把我往下踩,因为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舵轮的把手,所以倒下时将它转离了航向。但又被那个男人快速地转了回去。这时,我明白过来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向朝着水手舱的舱口,大声喊道:“船员们!伙计们!快点来呀!有个陌生人把我从舵轮上赶走了!”

他们慢慢腾腾地来了。舷梯口冒出一个个东摇西晃、无精打采的魁梧身影。

“我是这个船上的舵手吗?”我问他们。

他们点着头,但目光却盯着那个陌生人并站成一个半圆围住了他。

那个陌生人用命令的口气说:“别靠近我!”

话音刚落,他们就拥在一起,朝我点点头,又从舷梯下去了。这是一群什么人?他们在想什么?难道他们就是这样毫无目的地来这世上走上一遭么?

轻信带来的烦恼

——[西班牙]比德佩

一天夜里,月亮并不明亮,所以天是漆黑漆黑的,有个窃贼来到当地有名的富有骑士家偷窃。这个骑士在当地很有名,而且以智慧超人著称。他听见有人进入宅内的脚步声便醒了,他猜进来的人可能是窃贼。窃贼刚来到骑士的房间门前,骑士便轻轻地推醒了妻子,然后小声地说:“我们家好像来了窃贼,我要你一个劲地问我是从哪儿,通过什么办法弄到这么多钱的,而且你要大声地恳切地要求我说,我要不愿说时,你就连劝带哄,直到我把全部的底细都告诉了你时为止。”他的太太也是个聪明精细的人,便开始装腔作势地问起丈夫话来:“我说,老爷,你还是把那个我一直想知道的事告诉我吧。”“你说的是什么事?”骑士装作不知。“就是你怎样发大财的。”妻子说。此时骑士支支吾吾地不肯讲实话,但是拗不过她一个劲地恳求,最后他说:“夫人,我不理解你为什么非要知道我的秘密?你要什么有什么,难道还不满足吗?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许多事情一说出来就会坏事,过后就悔之晚矣,所以还是我一个人保守秘密吧。”

这番话反而更增添了妻子的好奇心,反而使她追问的更紧了。最后迫于无奈,骑士说:“我们的全部家产——这话可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泄露——都是偷来的。这是真的,我的钱没有费一点力气,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太太听了不信,逼他讲出详情。“你不相信我吧?那我就把全部经过告诉你。从小,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孩子都是小偷,我常和他们混在一块,我的手指几乎不曾有闲着的时候。他们中有一个人非常赏识我,教了我一身绝技,他教我的咒语,能使我突然抱住月光,然后从高高的窗户上飞到地面,又抱着月光从地面飞到房顶,就这样我想要什么就抱着月光去取。我把咒语念完七遍,月亮会告诉我宝物藏在哪儿,我就是这么发的财,再也没有什么别的秘密了。”

此时,在门口偷听的那个贼对骑士讲的话深信不疑,因为骑士的诚实是远近皆知的。他恨不得马上试验一下他听来的话是否灵验,他照着骑士说的念了七遍咒语,然后他就照着骑士的话做了,他想从这个窗子飞到那个窗子,结果头朝下摔到地上,但没有摔死,只摔断了两条腿和一只胳膊,他疼得大喊大叫,恨自己愚蠢,对别人的话过于轻信。

此时骑士走到他面前,贼以为骑士会杀了他,可骑士并没有那样做。于是贼便向骑士求饶,说他最痛心的是竟糊涂到了能轻信这种话的程度,他恳求说,既然已用言语使他得到了惩罚,就请骑士老爷放过他别再加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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