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波的父亲陈思文支撑了十几年，终于灯枯油尽躺倒了。十几年来两父子相依为命，自己活着也是为对方活着。前一段时间他走路除了一根破竹竿作拄路棍支撑外，走路也要选风向，迎风往往也要侧身而行减少阻力，省点力，为儿子多活几天。儿子是他心中的太阳，他的世界，他的一切的一切，他生命的延续。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太多太重的负荷压倒了早该倒下的陈思文，这么多年他没倒下，从医学角度上来说，不能不算一个奇迹。“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血。”十几年来他究竟卖了多少血？没人知道。他的血又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用血来浇灌五世单传的儿子，祖国的花朵。弱不禁风的书生居然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挺了十几年。也不能不说是精神力量的作用。陈波今已下放到水口公社林口一队当知青，当听到消息，连夜赶50里回到家，已是半夜三更。陈思文躺在床上圆瞪着双眼，硬撑着，头发胡子一大蓬，惨白的脸在15瓦昏黄的灯光下一动不动象泥塑木雕一般麻木。唯有那一双硬睁的眼睛一见波娃子立即闪闪发光，炯炯有神，似穿破云的太阳。床前一火盆，里面是烧过的半盆纸灰。床边三只角破桌上有一缺口的碗，碗内黑糊糊的中药汤，早已冷却，上面漂浮着一失足的蜜蜂，不知这勤勤恳恳的小精灵怎么会坠入苦海，是失去嗅觉？还是嗅觉太敏感，从前采过中药草的蜜，今天记忆害了它而采到了药水。总之仍在“扑，扑”煽动翅膀想飞出这苦海。可打湿了的翅膀格外沉重，又怎能奋飞？只有在碗中挣扎，打旋。不时荡起一层层的波纹，使人联想起儿童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爸，我回来了，听朱师傅说中午帮你熬好的药你还没吃，来，把他喝下去。”波娃子端起药碗递到父亲面前，陈思文摇摇头喘了口气，“我不喝了，不要再花冤枉钱了……省一个钱算一个钱……没得钱啊！不能给你留天留地，也不能给你留一屁股的债啊……我快和你妈妈团聚，你不要悲哀过度，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活下去，清清白白的做人，要安家，给我们陈家增光，传宗接代，保住香火，五世单传要延续不断……注意，祸从口出，遇到事情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忍比让字？忍字头上一把刀，娃娃记住：“领导是得罪不得的哇！”
“爸，你不能走啊，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在世上咋个办？你还是喝点药才好得起来。”说着泪珠“吧嗒，吧嗒”滴在碗中，一滴泪正好滴在那快淹没的蜜蜂背上，受刺激又是一阵垂死挣扎。陈思文见了，慢慢伸出颤颤惊惊的枯手，伸进碗中捞起蜜蜂，喘了一口气，放到被子上。小蜜蜂出了苦海，慢慢开始复苏，蠕动，爬行，抖抖翅膀，起飞，偏偏倒到的飞翔，消失在漆黑的窗外。
它能不能回到它的家呢？这一夜天最黑。
陈思文蠕动嘴唇，似乎在说什么，陈波侧身细听才听到，父亲反复在唱小时常教自己唱的儿歌：“一个桃子在树上，摘都摘不下来心头慌，摘不下来心头慌。一个桃子在树上……”
黎明，陈思文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死在陈波的怀中。
第二天一大早，六一戴个破斗笠赶来，脖子上吊一双半旧的解放牌胶鞋，一双赤足上面卷起的裤脚仍溅满泥浆象蝌蚪文。一钻进屋，什么都明白了，长长叹口气：“唉——来迟了。”半夜才听说，立即动身抄小路，翻一座山，天又下雨，四十多里山路又烂又滑，一对电池用尽才摸到，可惜依然迟了，仅半个小时，没来得及说句话。
陈思文躺在那张老式架子床上，这床象一残疾的老翁，四只床脚都绑有铁丝，木片，一坐上就“嘎嘎”响，床已被烟熏得乌黑发亮。床架子是几根竹子撘的，没有蚊帐，只有蛛网。陈思文两眼圆睁，嘴巴大张，头发胡子枯黄杂白，乱蓬蓬的如戴套一鸡窝。六一上前用手轻轻往下摸抹陈思文的双眼，感觉到还有一点余温，于是一边抹一边说：“陈伯，你放心走，陈波就是我的兄弟，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不闭眼，他害怕要做噩梦……”一边说一边抹，一会儿陈思文的眼睛竟闭上了，口仍然大开，似乎有冤要喊，有话要说，有苦要诉。这回任六一怎么说也不闭嘴。最后六一轻轻叹口气：“你要说就到阴间去说，那里不会有人听壁角，不会有人打小报告，不会有人不准你说，不会有人……”
地段治保主任史昌英带2个民兵走来，站在门口，用手掩鼻，皱紧眉头看一眼便催促陈波：“快点弄起走，我们要收房子了。”
“收房子！房子是我们家的。”陈波泪眼湿湿的回答。
“你家的？你还有家？你的家在哪儿？户口都不在街上，哪有资格住此房，狗崽子，还不快点把死鬼弄起来。”史昌英说完转身扭着大屁儿离去。
“呸！”六一对其背影狠狠一口痰并骂一句：屎苍蝇，烂屁儿。”
“哎！”史昌英耳朵真好，立即应道：“喊我干啥？”
“叫你走慢点，看滑倒把屁股摔烂。”六一酸溜溜地吼道。
“你小子才是烂屁股。”屎苍蝇最听不得别人骂他烂屁股。因为有知情者透露，屎苍蝇跟丫书记睡了觉才入党当主任的。“你几个狗崽子，黑骨头还想翻天不成？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就是要专你们的政。马上弄起走，明天就得把房给老娘腾出来。”说完扭大屁儿扬长而去。陈波叫个朋友帮忙，马上要把陈思文用门板抬出去，六一上前一步挡住道：“慌啥，人都死了还怕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陈伯一生爱修饰，今天要走，头发、胡子也要理要剃的，你们等一下，我去找个人来帮陈先生理发刮胡子。”不一会儿，六一领郭疯子进来，郭疯子夹一白布包裹一进门就嚷开：“好！走得好，一了百了。完了，完了，戏完了，落幕了……”一边说一边打盆热水，不管烫不烫，用毛巾湿覆在死者头上，胡子上，继续唠叨：“脸上无肉，颧骨高耸，留啥头发哟，来时无，去时空，来也干净，去也光生；去就是去，去就是来，来去自由，来去匆匆……”边说边打开白布包，取出一把老式剃刀在裤子上“哧哧”荡两荡，然后取下毛巾，左手张开五指。拇指、食指在死者脸上一崩，左手悬刀下手，只听“刷刷杀”枯黄杂白乱蓬蓬的胡子一下呗剃得光光生生。六一听老郭近似歇语的话，知道他的疯话快出来了。果然：“陈大哥，你走得太慢了，早走20年，你欠我的两盘棋不是就没有了，几十年的棋都下了，最后两盘答应了却不守信，不好。你答应给我设计的淘金术插图画好没有？画好了给我寄来，地址——东大街13号，老郭，郭天明收……”
六一由郭疯子对尸体讲疯话，自己再仔细看看四周。明天，明天这里将属别人，一切都不复存在，这里的一切跟第一次来一样，十几年了，一切如旧，就象昨天一样。陈波实在没有好一点的衣裳给父亲换上，还是六一送了一套半新的中山装，给父亲换上，还是六一找余桶子的牛车拉到火葬场……
陈波用一沙罐装父亲的骨灰回到家，看见枕头才想起父亲临终把枕头一齐烧的嘱咐，慌乱之中竟忘了，不过在家自己烧也不一样？可能父亲对这个枕头都感情很深，这个枕头是父亲结婚时用的一晃30年。陈波扯两张报纸，放在火盆上点燃，把枕头放上去，布浸透汗脂，一点便着火，枕头一烧烂，黑黢黢的荞壳子，哗一下索出，把火也压熄了。陈波正准备加些柴火，发现荞壳子里一灰布包，该不是钱或财宝吧。陈波急忙扯开布包原来是一本装裱得很好的书，封面裱糊很精致，绘有古筝，二胡琵琶，洞箫等民族乐器图案，古色古香，可能是乐谱吧。翻开第一页，一串龙飞凤舞的草书《思文诗100首》第一首就是《自由》。
可以是奴隶，
但绝不是奴才，
只要精神不倒，
任何人也不会使我倒下，
真理不是强权的妾，
正义是做人的脊梁，
人活着，就要活得堂堂正正，
为了自由，
我愿燃烧。
陈波倒过来翻最后一页却是粘在诗集上的另一书的封面。慢慢小心启开，书名《老子释疑》陈波一下明白了。火盆里的纸灰正是《老子释疑》的手稿，内容灰飞烟灭，几十年的心血随火而消失。
秦始皇焚书坑儒，张松戏曹操烧光自己写的书，押狱的老婆烧掉华佗的仙丹妙方……烧烧烧，烧掉的绝不亚于四大发明，烧掉中国在世界领先的位置，烧光腾飞的翅膀。
父亲还想把这100首小诗也殉葬，烧不烧？烧了可惜，不烧可违背父亲遗愿。陈波拿不定主意，跑去雅娟处找六一，人不在刚回家就碰到郭疯子来找人下棋，“来来来，杀他三百个回合，思想一入下棋，啥啥悲痛都没有了，下棋是最好的休息和良药。”
陈波把诗的情况告诉老郭，征求他的看法，老郭一口主张：“烧！留起干啥，吃不得，用不得，唐诗三百首都烧了，何况你这些诗，孔子、孟子当不到半斗谷子，古往今来，弄文舞墨有几个好下场？还不与讨口子同伍。明显的就是你老子，留起说不定哪天那个反映你，吃得消？你老头有眼光，叫你烧就烧，即孝顺又不惹祸。快烧了，我们下棋，我把棋都带来了……”
陈波点燃火柴，一片一片的撕，一片一片的投入火中看写满诗文的字卷脚抹爪，痛苦的挣扎……当最后一片丢下时，一只手突然抓起连吹带拍：“哎呀烧啥子？”陈波一看是六一，把事情原委一说，六一跌脚连连：“可惜，可惜。陈老师学富三车，才高八斗，最精于典故。不应烧稿文，他把最主要的东西烧了，你又把他的小诗烧干净。我看这两页写的啥子，标题也没有了，只有后几句……”
挣脱躯壳羁绊，
我将成为自由的尘埃，
绝不是迷糊地盲蝶，而是扑向光明的精灵。
不信透过窗前那一缕缕的阳光，
难道没看见飞飞扬扬的我，
一直奔向太阳。
郭疯子棋已摆好，大声吆喝：“来来来！今夜张飞战马超，大战三百回合。”接着唱起京剧来：“他有个三弟性情陡，丈八蛇矛惯取人咽喉……”
陈波背着装父亲骨灰的沙罐半夜三更悄悄摸回生产队，送队长两包烟，一顶父亲旧皮帽，一只自用的温度计偷偷在对门的陡峭山岩上挖一洞安好，称是“僰人悬棺”。从此陈波回城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了。
陈波在农村一晃六个年头，全生产队的知青陆续走完，只剩一个红色种子。1975年的冬季特别多雨多雾，也格外冷。围河造田却依然进行，农业学大寨的红旗被雨雾浸湿低垂着头没，似乎在默哀什么不幸的事。
波夫子天刚麻麻亮就从“美国星条旗”的破被盖中醒来便高声朗诵：“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后钻出来，赤足踏在地板上，虽打惯可赤足可也觉得冰水在脚下燃烧。波夫子又急忙转厨房走去引火煎饭，一出房赤足踏在冰冷的石板上似刀在割。吃了饭去河坝抬石头，脚一伸进河水，刺骨冷，一会便麻木了，干了一天回到知青点，又犯愁了，不是愁米，就是愁没烧的，这里虽说是浅丘陵，可1958年大办钢铁树都砍光了，加上这两年开荒种地，山都是光秃秃的，种上玉米像癞子头上的几根发，稀稀落落的，几棵玉米株如筷子般粗细，玉米苞更是可怜，拳头般大算好的，小的只有胡豆般大小，熏焦了的象一柱柱香。玉米土缺肥水哇，可野草却是疯长，草盛豆苗稀，其实真正种豆子还不错。
波夫子书生气十足多次向队长进谏：“这些浅丘？是小土子，肥效低，土质浅而带酸性，不出庄稼，可种茶最适宜的。毛主席说要因地制宜，种点柑橘，效益也好嘛。”可那年月以粮为纲好大喜功，表面文章，结果年年吃力不讨好，连收玉米竿也不经烧。波夫子分到1.5亩谷草，玉米竿早就烧光，而后新来的知青二男一女，男的就是“人参汤”，“提货单”，波夫子上次救过“提货单”，他一文不花口头感激，几天又忘得干干净净，女的叫叶丽，人材一般却十分风骚，是裁缝的女儿，常常偷些布料，时装不时换新，外是人称时装模特儿。“提货单”和“人参汤”家里有钱有势，一下来就运来一汽车蜂窝煤，一日三餐不愁烧和取暖。时装模特儿正和“提货单”恋爱，吃了连碗都不洗。他们3人下来住在陈波隔壁的两间房里，一来便把壁糊个密不透气，出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二天听说要招生，才从城里索下来。
今天一看陈波没烧的，二人嘻嘻一笑，冷嘲热讽开始，“人参汤”：“波夫子你咋不学六一把水桶打了烧，用洗脸盆端水，把饭蒸子烧了，用锅闷饭，把锅盖烧了，用斗笠盖锅。”
“哈哈……”众笑。
“提货单”：“你表现再好也走不到，不出工跟我们一道出去耍，兄弟我包你吃、住、玩，还呀耍一个女朋友，当然只能是村姑，怎么样？”
“呸！”
陈波还没开口旁边的叶丽醋性大发，吐一口水给“提货单”，然后直对陈波说：“你不要挡我们道嘛，你年年都走不成，年年都要占我们队的名额，你是老资格知青，老八路，你不走一天农民都要踊跃推荐你，我们在农民这里是斗不过你的，你的这把骨头硬是经得磨，冬天，开水泡饭吃了就出工，夏天，冷饭吃了也要出工，硬是把我们映惨了，我们跟你一个队都倒了八辈子的霉。”
2.
陈波无可奈何一笑：“我有球法？你们有靠山，有家回，我朝哪里走？最多有时赶个场？或走六一那里转一转，可他也不常在家，更主要的是我要吃饭，不劳动哪个拿饭给我吃。”三人一听便无话可说，缩进门自揭蜂窝煤做饭吃。女的也开始吊嗓子：“山丹丹那个开花红艳艳，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
陈波东找西找，在厕所旁边发现了一只破胶鞋，陈波就象发现新大陆高兴地点燃支在锅底下，浓浓黑烟胶臭味把正在吊嗓子的叶丽冲回到“提货单”房间，胶鞋燃完，饭也煮好了。“波夫子，公社安部长叫你去公社一趟。”队长扛起锄头手里捏有通知。“啥子事？是不是招生，招工的事？”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好事，去吧，不然咋叫我立即通知你，赶快去吧。”队长说完就走了。
这几天风传要招工了，陈波一听兴奋的连饭也不吃，拔腿便跑，是啊！六年了，二千多个日日夜夜，而这2000多个却正是18——24岁的青春风华的岁月，人们都说，青春是美丽的，的确，青春是人生如花似锦，万紫千红般的春天，黄金般岁月，让人难舍难忘，充满稚气的憧憬，包含希望的幻想和志愿，交织在心灵，向往幸福的未来，美好的明天。奔腾的生活啊，多少渗人心肺的神秘梦境。荡漾在心里的深处。汹涌的生命力，浪漫的爱情，富头的诗意积聚的知识，走向生活，面对现实，正视现实，认识社会，结交朋友，耐人寻味的甘甜。历史造成的差距，严酷的现实梦打得粉碎。生活留下了痛苦，过度的伤感，不妙的境界，捉襟见肘的惭愧。沉默，忍耐的烈焰不灭的火，不死的心。理论是灰色的，正如高尔基说：“真理是从皮肉上熬出来的……”我终于熬出头了，以往受的委屈烟消云散，受的磨练似乎修炼成了果，只要能招工，我受的一切又算什么？也是值得的。痛苦是人生的粮食。十里的山路在想入非非中变短了。
“陈波你这段时间表现特别好。异常的好，有的农民都不干的活你都干，你赤足跳下粪坑起粪，用手抓牛屎，不怕脏，不怕臭，这段时间修河堤又带头下河抬石头，表现不错，表演也不错，反常的不错。”
一见面安部长就阴阳怪气，开始陈波听进去了，还真以为表扬自己，沾沾自喜，可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安安部长农民出身，可是个高中生，修辞还是准确的，不可能连褒贬都不知道，果然“你老子是坏分子，听说你把他的骨灰都背回来，埋在山岩上，还想万古永存哪？天天都看的到，看的到想干啥子？最近城里发生反革命标语案，我们公社也不是世外桃源嘛，也出现了类似的反标，你看看咹？”部长从桌子上一摞纸中抽出一张毛笔写的标语：“我们是当代的陈胜，吴广。”
“不！我没写过。”
“啪！”安部长桌子上一巴掌，震得桌上的茶缸都跳了几下：“不是你，未必是我？你还不老实，你的情况，祖宗三代我们都清清楚楚，你尾巴一跷，我就晓得你要屙屎屙尿，现在主要是看你的态度，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胁以不问，立功受赏，老实交代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的确没写过，我想都没想过。”
“你就那么干净，没一点问题？你最近写过什么咹？”安部长学电影上叼一只烟，眯起眼审视一下后又说：“老实告诉你，你是县公安调查的重点人物，你平常积极为的啥咹？就是把我们眼睛蒙到啦？嘿，你特别狡猾，拼命的干图的啥？咹？表现，表现，只是表面现象嘛。”
“老实讲，我想表现好了被贫下中农推荐当工人。”
“哈哈……哈……妄想！老实交代每晚写的啥明堂咹？”
“我每天记工分，有时记点日记。”
“日记？白色的还是红色的咹，里面一分析就有问题，啥子悲伤父亲，那不是同情，为你反动老子复辟翻案么。”
“我们早看过了，是你队上的新知青交来的，我们交公安局核对了。问你一下，不要哭，是你跑也跑不脱就交代，不是就算球！回去，好好表现咹，还有表现，写一个认识交来。”
陈波泪流满面，日记被偷，难怪今天一席话他们就关门，原来是合伙做手脚，心虚了。
达尔文说的太好了，最残酷的斗争是在同类中进行。回去表现？表现！还表现个球！妄想！不就是再干也等于零，人活着就要有希望，一定程度上人是靠希望生活的。希望已破灭，活着还有啥意思，陈波不知不觉，偏偏倒到走到白天干活的河边，而不回知青点，就可能是下意识吧，对着滔滔如泣如诉的青衣江，陈波眼泪再次决堤，哗哗直流。
浪怕打岸似母亲唠唠细语：“阿弥陀佛，造孽啊！”又象父亲在低吟浅唱：“一个桃子在树上，摘却摘不下来心头慌，摘不下来心头慌……”
“爸爸，妈妈等着我，我来了。”一仰天长啸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冰冷的青衣江水刺激了陈波的全身，也刺激了麻木的中枢神经，不能死，不能这样死。忍字比让字？忍字头上一把刀，父亲不是常教我么。我是否忍到了极限？一把刀，对，要死也要杀他龟儿三个，站在齐腰深的水，听到周围浪拍岸的喧哗不再是如泣如诉的怅歌，而是他三人哈哈怪笑声，完蛋就完蛋，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陈波爬上岸，双腿冻僵了，心却沸腾了，折一竹竿想象中是一把贼亮贼亮带环的鬼头大刀，使劲的挥舞着，朝树梢，长草点砍去，如同看到他三人的狗头。一路雄赳赳，远远望见知青点的灯光，隐隐约约听到他三人打闹的笑声，“呸！贼男女，做绝了，绝了老子的生路，你们也活不成，笑吧，看谁笑到最后。”回到厨房，扭开灯，“提货单”、“人参汤”就窜过来：“啥子事，是提——”
“啥事，呸，鸡脚神戴眼镜——假装正神，”陈波心里骂脸上挂笑。
“听说军工厂马上招200名知青。”
“呸！非若是也，追查反标也。”陈波文绉绉讲戏弄他们。
“哟，夫子硬是泡菜坛里泡久了，泡出味儿来，酸溜溜地，之乎者也，嘛得我们云里雾里的，你究竟写过没有嘛？”叶丽不知什么时候也钻过来插嘴。
“说你干过就干过，说没干过就没干过。”陈波愤愤回答。
“嘿，有点英雄豪气，走，到我房间一同吃罐头，我请客。”“人参汤”一把拉着陈波就走。
“好！走就走。”
一进房，里面暖和如春，两张床边有个蜂窝煤炉，直喷红光，蔚蓝色的火苗在热烈跳舞，“拿酒来，老子今天讲刚才的事和死人的故事给你们听，开开口味。”陈波一反常态的谦和、自卑，一身正气凛然把他们三人镇住，还是他三人耍得无聊想听新闻故事，毕恭毕敬地端出酒、肉、烟、菜。陈波呷一口酒，开始绘声绘色讲安部长表演经过，当讲到日记时，他三人神色忐忑不安神态各异。叶丽把头缩回“提货单”的背后阴阳怪气地讲：“好笑人，安部长一定水平都没得，这样的事咋能对当事人直接露底嘛。哎呀呀呀，农二哥部长一点公安知识都没有，只晓得吃干饭。”
人参汤脸红筋涨，借酒掩盖：“来来来，喝酒喝酒，吃菜吃菜。来，夫子喝一口万事休。”
3.
陈波心里却在冷冷笑，万事休，都死了才万事休，口里却说：“对，一了百了，一休万休。”
“提货单”痛苦的眼泪快要淌出来：“哎，我们是为你好哇，安部长说公安局要抓你，先核实一下笔迹，你又出工去了，我知道你绝不会干的，也没有时间干嘛，为了帮你澄清不白之冤，我们帮你找工分册和日记，请他们鉴定，工分册你每天都要记丢掉不得，那是劳动成果，而日记你是偶尔记点事，所以我们把你最不常用的日记交上去，结果如何，公安局长就证实了没你的事么？当然你日记上流露个人悲喜那是小事，本来你回来应告诉你，恰好我三人回家去耍了，回来后又忘了，抱歉的很，好在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啰。”陈波听了心想这小子真把生活当舞台，会表演。脸上却说：“谢谢你三人的好意，下一个我就讲死人的故事……”
陈波回到自己的房间是鸡鸣五鼓，这一觉直睡到中午被叶丽吊嗓子惊醒。爬起来，头有点重，肚皮又饿了，跑到街上吃两碗小面，买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钻进茶馆泡碗茶，押口茶，吸口烟，吞云吐雾，脑海却掀起狂澜。这茶馆太熟悉，平时赶场没地方歇脚，却钻到这小小的茶馆来。在这里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琴棋书画都交流，六年了，连老板娘都熟悉他，喜欢他，从不惹是生非，一个月不来坐一下还要问一下呢，具有点家的感觉，真是自由的王国，在这里什么也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一般没有外人，六一这类的老知音，十几年的好友，又一同上山下乡，彼此之间了如指掌，话有时是多余的，你一个眼神，我一个眼神，千言万语眼中传，肚子饿了，三个两个出去用米换点饭吃，吃完又回来，一般外人来到就高唱战地新歌唱：“彩灯把蓝色的大海照亮，幸福的喜讯传遍四方，海军战士见了毛主席的……”天暗下来了，三三两两依依告别，约好明天，明天再来……今天如此留恋，默默作了诀别，然后在苍茫的夜色中，慢慢往回走。一个方案残酷的方案，邪恶的方案已在心中形成，心情自然放松，不要磨刀霍霍，磨刀石吓人的，老百姓不是有俗语“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磨刀霍霍一半是装模作样吓唬吓唬人的，上半年招生推荐，“人参汤”由于下乡时间不够，农民硬是不推荐，于是寻把刀在房门口磨石上磨个不停，一脸凶相，任何人都不搭理，有人报告队长，是否也推荐“人参汤”，队长放下烟竿，大声武气地说：“球，嘛老子，不要管他，自然无事，你越劝他，他还来劲。”果然无人理睬，他一人磨了半天，没趣，灰溜溜的缩回去睡大觉。而今陈波想到新方案，用手在书包里摸着，再数一遍，口包耗子药，4个人平均好分，还愁不死不成。
路上顺便拣了些柴火回到知青点，天漆黑，他三人还在打牌，喝酒，只听见“提货单”在欢叫：“来，我的中心七最歪否！比大王都还硬。”
叶丽不服气地说：“中心七硬，没有姐夫哥硬。”
“人参汤”嘴一裂：“你姐夫哥只是法院院长，我爸爸是部长，更硬。”陈波听了象臭虫。呸，老子喊你三都死硬。陈波热情招呼：“今天我买了一只鸡，二瓶酒，等我把饭煮好，喊你们。”
“好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夫子哥想通了耍会生活……”想通了，老子是想通了，陈波心里下咒，等会你们就都想通了。自己去煮饭，杀鸡，剖鱼，路上拣些柴火是湿的，引都引不燃，连引了五次，一盒火柴都擦完了才引燃，火都不旺。一个人要忙上头要忙下头，等一切煮好，已是半夜三更。陈波敲门“砰，砰”可没有人答应，灯却仍亮着。“‘提货单’、‘人参汤’，起来吃饭。”喊了半天，依然无动静，门缝又密封死了，叶丽门上的锁还挂在门上，看来叶丽他三都在一房间，可怎么没人答应呢？连点声音也没有，是不是——救人要紧，陈波一脚把门踢开，扑面而来二股烟雾呛人。一氧化碳，陈波忘记自己原准备干什么而立即把倒在地上的三个人，一个一个拖到门外，才想起我不是要毒死他们，怎么反倒救他们，或者我完全可以不管让他们自己去死，那不是最好的结局么！老天对他们三人的惩罚，我为什么偏要多事！首先拖出来的叶丽开始蠕动了。干脆还是把他们拖回去关上门，可女人是弱者，欺负弱者不是男子汉的行为，陈波没忘平时叶丽的尖酸刻薄，可总觉得还不至于死的罪行。“人参汤”动了，“提货单”也在动，把这两个狗东西拖进去算了。可女的救了不救男的总不太合适吧！都是人啊！他俩虽坏，也不至于死罪，哎！妈妈在时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算了，好事都做了，就做到底吧！
他三人醒来都是嚎啕大哭，陈波铁青着脸，饭也不吃缩回床上睡觉，内心为不该救仇人在内心痛苦挣扎，争论不休……
第二天，“提货单”三人才想报答陈波救命之恩，特别跑到后山林采蘑菇，下午背半篓回来，烧一只鸡，丢几颗蒜，烧好后蒜依然雪白，他们请陈波一同吃饭。陈波始终下不了决心下毒药，四人又是一顿大吃大喝，“人参汤”对陈波拱手：“波哥，你救了我，就是真朋友，朋友好了比妈还亲。”“提货单”也信口开河，口是心非说起热闹：“波哥你以后有啥难处，说一声，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调走，我回去给我老头子说一声，负责给你开一个后门怎么样？”“人参汤”拍胸，胸口都拍红了说：“调走没问题，我回去给我爸讲，还要给你安一个好单位，我爸爸的单位如何？合适给我爸当秘书，反正你喝的墨水多。”吹牛不要本钱，说得闹热，过得造孽。秘书是那么好当的么，陈波的成份能行吗？
叶丽也不甘落后：“夫子，我给你找个女朋友，人才美丽，唱歌嗓子只比我差点。”天哪，叶丽吊嗓子，把陈波一身鸡皮子都吊出来了，还有差一点的，岂不把胃倒出来？不管怎么说，人都要听好的，陈波真有点感动，心想，幸好我没下药，不然可真是罪过，好险！哎，又是一个好字，陈波爱琢磨老毛病又发了，现在什么都要说一个好字。
增产了，好欠收了，“坏事可以变好事”，还是好。成功了，好。失败了交待费有教训了又是好。好啊好，背后多少血泪啊，灾难巨大的浮夸风挡箭牌就是好。毛主席引老子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是辩证法的一个典范。但也有质量之互变，有一个分界点，一主一次，好的多还是少，有的人不懂真正马列主义辩证法或太懂而有意搅乱思想，乱中夺权，冠冕堂皇上观。难怪一个死囚说好说惯了。临死也一言惊人：“我犯罪是坏事，可坏事可变好事，使我醒悟，又教育众人……他妈的我还在说梦话，命都没有了，还有球的好事。”还没想透彻。
突然心里一阵难受，眼也花了，大地在旋转，在看他三，一个一个挨到倒下。坏了，吃的啥？耗子药在书包内，该不会被人误用？陈波偏偏倒到跑过去摸出一看，口包均在，封口都没打开，又窜窜跌跌跑过来，一看他三人七孔流血死了。啊——一口鲜血还有点蘑菇，哦，明白了。吃了有毒蘑菇，陈波倒下心想这样也好，这样好，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再唱一遍：“一个桃子在树上，摘都摘不下来，心头慌……”
摆脱了尘世的苦难，熄灭了五世单传的香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