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不知道那时候情况有多紧急，那只巨人就突然从树林里跑出来。哼，要不是我在，一个跳跃就削掉那只四米的后颈──」
薇伦泰扬眉低眼，左手环在腰际，右手肘顶在左手上，托腮看着说得天花乱坠的欧鲁。
「妳这臭丫头没看到真是太可惜了。」欧鲁摆上他最常用的、令人想扁的炫耀笑容，「那时候哥哥我多帅啊，不过也幸好妳没看到──不然估计妳要爱上哥哥我了。」
「……」
薇伦泰翻了个大白眼，突然觉得心好累。
「甚么嘛，那时候你明明就砍偏了。」佩特拉蹙眉，戳破欧鲁的言论，「严格算起来，是副队长杀掉那只巨人的。」
「哎，佩特拉，像妳这样被吓傻的新兵不懂。」欧鲁老气横秋，「副队长只是为了确保巨人死的彻底，才过去画蛇添足，毕竟前辈们总是爱提心吊胆──看来妳还需要很多的磨练，才有办法成为像我这样优秀的士兵。」
「……」面对欧鲁毫无上限的自信，佩特拉也是一阵心累。
「咦？可是我怎么记得，那时候你们好像尿裤子了？」
「……」
「……」
琥珀色的双眼一亮，薇伦泰看向坐在最右侧的黑发女孩──柔伊一脸天真困惑的样子。
「──柔伊，这种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说出来！」老实的佩特拉顿时红了脸。
「咳咳，甚、甚么尿裤子，」欧鲁额边冒出几滴尴尬的水珠，「那只是天气太热，所以汗湿了一片。」
「是这样吗？」属于第一分队的柔伊张大眼睛，抬起头开始回忆当时的场面，「可是集合的那时候，我看到……」
「咳！我觉得探视时间好像要结束了！」欧鲁青着脸打断柔伊，起身就要拉走她，「好、好啦，死丫头，我们就先离开啦，妳自己好好休息吧！……佩特拉，走了！」
「明明还有十五分钟……」佩特拉轻声嘟嚷，欧鲁这样急于走人的模样还真是欲盖弥彰……不过今天薇伦泰好象话特别少？
「薇伦泰，如果妳累了想休息，那我也离开了。」佩特拉对靠坐在床头的薇伦泰温暖一笑。
「其实也不用。」薇伦泰翻回死鱼眼，「这两天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医护室里也是够无聊的──妳跟欧鲁大叔来，我反而觉得踏实，尤其欧鲁大叔还可以为我增加生活的乐趣。」
「死丫头，别以为我没听到啊。」
「大叔，拜托你多来看看我吧。不知道还要多久，那群面瘫的医生护士才肯放我出来，我的人生都快变得跟他们一样黑白了。」
「有人像妳这样请求的吗？臭丫头，这样谁会答应妳啊？」
「被你这样一说，这倒让我想起，难怪那时候那群面瘫的家伙理都不理我，就这样丢着我离开病房了。」
「……」欧鲁无言几秒，「妳这白痴，谁叫妳这样对他们说话？我看妳近期都别想出院了。还以为妳这么令人厌恶的个性只是针对我们而已。」
「我只是没办法说谎而已。」薇伦泰翻白眼。
「死丫头妳……」
「不过妳的伤势有好些了吗？」佩特拉拉回主题，有些担心，「他们不让妳出院也是有原因的吧？」
「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住院。」薇伦泰白眼依旧，「虽然脚是有摔到，不过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可能还需要多追踪吧。」佩特拉说，「毕竟妳……」
目睹巨人残杀第五分队的画面。
佩特拉吞下这句话了。
薇伦泰瞥了佩特拉一眼，没甚么情绪变化，「西西莉亚副队长怎么样了？」
从壁外调查回来后，薇伦泰跟第五分队副队长被直接送入医护室。佩特拉跟欧鲁都会趁着休息空档或训练完后的时间，来看看薇伦泰──只是他们绝口不提任何有关第五分队的只字片语，而薇伦泰也从来没有开口问过。
「……」
佩特拉转头和欧鲁对看一眼，欧鲁难得面露沉重，也只能对佩特拉点点头。她深吸一口气，再次重新对上薇伦泰的脸。
「听说西西莉亚副队长已经提出退团申请了。」佩特拉担心地看着薇伦泰，就怕她会有任何情绪不稳的状况出现，「不过西西莉亚副队长恢复的状况很好，只是清醒的时间还不稳定就是了。」
薇伦泰点点头，她并不意外会得到这个答案，「那第五分队呢？有任何关于第五分队后续处理的消息吗？」
「……听说团长会亲自去通知所有第五分队的家属，包含哈尔森分队长的父母。」佩特拉缓缓地说，「至于第五分队未来会是怎么安排，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
薇伦泰沉默了一会儿。
「这样啊……」
「死丫头，妳就别担心太多了。」欧鲁突然插话，「不管第五分队后来会怎么样，上面的人一定会好好安排妳的。先好好想该怎么出院吧。」
佩特拉朝挂在一旁属于他们分队长的披风望去。她轻轻握住薇伦泰的手，「欧鲁说得对，妳别担心。说不定这次妳会被分配到我们分队呢。」
「佩特拉，房间很空吗？」
佩特拉呆了一下，原本以为自己讲了让薇伦泰开心的话，没想到薇伦泰突然丢出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柔伊，房间空吗？」
「……」两个女孩一起看向彼此，站着的柔伊低下头。
「有点空。」佩特拉紧紧抓住她的手，「所以，薇伦泰，我们在等妳回来。」
「嗯，我知道。」薇伦泰很平静。
「没有我，你们一定很不习惯吧？」
＊
天色逐渐转暗，雷云盘踞，对流旺盛的夏季，总是时不时出现偶阵雷雨。白色的闪光瞬间照亮整片夜空，也照清了挂在树林间残肢、随处喷洒的血迹以及阵阵白烟──
轰隆──
雷鸣轰然劈落，大雨随之落下。橘色的乱发盖在脸上，她睁大琥珀色的眼珠，在闪电再次划过的瞬间，她尝到嘴里的血味，看见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正扯着一具残破的躯体，她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充满愤怒仇恨与满腔的悲伤，她感到十分疲惫──在这个时候，一张可怕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雨滴狠狠落下，冲掉周围的血渍，却洗不掉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那张脸朝她靠进，倾刻间，一股致命的压迫袭来──她拔腿就跑，但每一步都像是拖了千斤万吨那样沉，沉到甚至让她有种地面随着她的步伐一起震动的感觉。
她很累，真的很累。
她像是已经跑了一个月那样累，也许在下一步，她就会突然倒下。
到底为什么要杀人──
呛鼻的血腥味直冲她脑门，在另一道雷落下时，她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个踉跄，往前摔倒在地。
背后那个可怕的身影跟来，她趴倒在地，不肯放弃地向前爬──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活下去。
闪光一瞬，背后那追捕她的巨大身影，已经将她笼罩在黑暗的影子之下。
在这一刻，他举起手，她转过头，双瞳紧缩──
最后，一摊血，撒落整个画面──
一双蓝色的眼睛睁开，金发男人面对房门的开缝。
『…薇伦泰？』
瞬息的闪光照亮推开门的单薄身影。只有一件薄被批盖的男人，正思考是否要起身着衣。
没等他考虑完，薄被钻入一个温暖的物体。她探出头，双眼微红，道：『我做恶梦了……』
『甚么梦？』男人十分冷静。固定身躯，避免触碰到女孩。
『想不太起来……』大大的琥珀色眼瞳，饱含水气，小小的额头靠向他，『我不敢睡……』
『……』
金发的男人有些纠结。他并不介意和女孩睡在一张床上，但他至少要起来套件睡袍吧…可怕动了就会跟这小女孩有太多肢体上的接触；而最大的难处在于，即便他坦言，女孩也不见得会乖乖闭眼──肯定还会问很多很多他不是很想回答的问题。
不过这样也不是办法，他还是……
『呼、呼噜……』
怀里发出细小的呼声，刚才还说不敢睡觉的女孩，转眼已经沉沉陷入梦乡。
……
真是一点防卫也没有。男人在心底叹气。
不过，一个失去记忆的小女孩，要他期待她会深知男女之间的顾忌似乎有些太严苛，说不定她根本就没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不同……换个角度想，就当作是她对自己完全依赖跟信任的表现吧。
看她还红着眼眶，却睡得香沉。
他抽出手，把白色的薄被拉到女孩的肩头上。然后阖上蓝色的眼。
庆幸她也就是个未发育的女孩子。
窗外再次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
艾尔文放下手上的文件，看向外头的大雨落下。
他走向窗边，整个调查兵团总部被掩埋在大雨的水雾里。
艾尔文朝医护所坐落的大楼看去，在一楼的正门前，隐隐约约坐了一个人。
＊
薇伦泰独自坐在大楼门口，批着那件过大的披风，任由几滴斜雨打在自己脸上。
『听说西西莉亚副队长已经提出退团申请了。』
『──说不定这次妳会被分配到我们分队呢。』
薇伦泰低眼，自言自语：「也就是说，第五分队，不复存在了，是吗。」
虽然调队这件事很少发生，没有任何特殊情况下，基本上不会有这种事情；除非团长亲口发出指令。
但如果是因为这样，而被分到第二分队──她该感到高兴吗？
「妳应该多休息。」薇伦泰一愣，抬头，金发梳齐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
薇伦泰快速眨了两下眼睛，确定自己不是产生幻觉。
「怎么了？妳看起来很难以置信。」艾尔文单膝屈地，和她平视，淡笑，「我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
「怪，很奇怪啊。」薇伦泰抽抽眼角，「我已经放弃你会来看我的希望了。」
「原来在妳心中我是这么无情的人。」艾尔文苦笑。
「该怎么说呢，」薇伦泰没甚么表情，语气淡然，「你把我放在翠丝那三年，至少你每隔几个月还会回来待几天，那可是我最期待的日子；后来在训练兵团里的三年，我从没见过你一面；直到我进入调查兵团，也是那天跟你的副队长发生意外才遇见你，可是你好像很冷静──这些都算了，我可以理解。但是当我躺在医护室的时候，你却从来没探望过我，其实我很受伤的啊。」
「……」
「我知道你很多事情要忙，尤其在壁外调查这么大的事后。」薇伦泰抱住自己的双膝，没有抬头看艾尔文，「──可是我还是觉得很伤心啊。伤心到想钻牛角尖，觉得你不想管我了。」
「是我来迟了。」艾尔文伸手盖在她头上，「惹妳伤心，是我的错。」
「……」薇伦泰将自己的半脸埋在膝盖后，只露出一对眼睛，半翻。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跟你说『没关系』、『我很好』、『你不用担心』这些委屈自己的话……才刚失去一整个分队的伙伴，我一点都不好。」
「我知道。」艾尔文回答，「谁都没有办法马上适应这些事情。」
「……」薇伦泰双眼一沉，「跟你同期的伙伴，还有多少人？」
「第一分队长和米可。」艾尔文十分平静，「就我们三个。」
「……」
「薇伦泰，妳想回家吗？」
意料之外的问题，让薇伦泰呆了呆。
『艾尔文，你不能带她进调查兵团！』留着金色辫子的女人这么喊着。
『……』他牵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
『难不成你要送她去死吗？你好歹让她自己做决定！』
『翠丝，这是薇伦泰自己的决定。』男人嗓音低沉。
『──她还这么小！能决定甚么！』女人几乎是用吼的，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女人这么对男人说话，『你说的话，她哪一次不听？她甚么都不懂，她当然甚么都答应你！』
『……』
『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对不对？』女人愤怒地瞪着男人，『你根本没有想要给她选择的机会──就像当初你一声不吭离开，甚么消息也没有！一点机会都不给人！你收养她也只是因为你父亲告诉你的那套理念而已──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男人冷着一张脸。
『翠丝。』她开口，如今的她已经比三年前流落街头的模样高出很多，『妳想要跟艾尔文在一起吗？』
『……』女人顿了顿，『我想啊！我从小就想跟他在一起──可是我自个儿想又怎么样？这个男人只顾着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顾虑旁人的感受！就这样甚么预兆也没有的离开！』
『翠丝，那为什么妳不加入调查兵团呢？』
女人一愣。
『我也想跟艾尔文在一起哦。』她灿笑。
『──所以我要加入调查兵团。』
大雨滂沱，打在地上的回响震耳欲聋。
「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薇伦泰抓紧披在身上的披风，用不轻不重，却很清楚的声音回答。
艾尔文浅浅一笑。
「而且，就这样若无其事、甚么也不做的回去。」薇伦泰双眼更沉，「──那第五分队算甚么。」
「薇伦泰，」艾尔文厚实而稳定的声音穿过雨声。
「我保证，第五分队不会白白牺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