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有心同意收回成命,又心里不安,这有些像循私舞弊。这时,寸明来了,寸明是寸三的儿子,小伙子继续了寸家的遗传,腿脚灵敏,对这壁虎道进出自如,村里大多数出村的事儿都让他跑腿。他报告说:扶贫工作组后日要进村看看。
五爷听后来了神儿,吩咐了三件事:一是趁机免除心中的烦恼,说是为了影响,白东北暂不出村。二是明日杀羊,全村都打一次牙祭,准备请外面来的工作组,这关系着全村的扶贫款和扶贫物资。三是各家“坚壁清野”,把玉器、银器和古董都收起来。寸明说,我家门口有一个装酸腌菜的大缸,算不算古董?五爷知道这是清代的瓷缸,说:算,怎么不算。寸明说:有一大半埋在土里取不出,而且又大,藏哪儿呢?五爷心里骂道,这小子脑里缺根弦,说:先用泥糊在上面,看不出就行。
寸明这才一趟小跑去传达任务去了。
第二天家家都搬出自己的桌子,在全村唯一的空场上拼成一路长条,足有十来丈。桌子都是矮的,自做的,多数歪歪斜斜的不稳。五爷一下就火了,当时福至心灵地传唤白东北来,当着众人的面说:你可以不出村,但你必须为各家做一张方桌,还有凳子。行吧?行!白东北回答得很干脆,一来是想留在村里,那翠环勾住了他的魂;二来是学过木工,想显显手艺,给翠环看看;三呢,他犯过事儿,公安局还通缉着呢,出去黑人黑户,凶多吉少。这村好,不搞阶级斗争,人人平等。
白东北希望这里永远不要有外人来,尤其是政府的工作组来,心里发虚。就说:五爷,明儿个我就上山去选选材料,先砍几棵树。同时要求去的还有吴葵正、徐浙江。两人的心思不一样──吴大嘴要避开外人,徐淅江想进山去写生,他还没进过深山。
“工作组不见了呀?”五爷问。
“算了,以后吧。”三人异口同声地说。
这事就这么定了。
没想到工作组没来。去接人的寸明到了路口,见到工作组的三个人由乡上的二爷陪着,一看这路像一条线弯弯曲曲拐进去,左是绝壁右是削壁,生死一线啦!没法进,既没胆也没量,就面面相觑,城里人哪见过这种路!这哪是路,像条蚯蚓么,工作组的一个人说。这话让二爷不高兴了。说,咋是蚯蚓!是龙蛇嘛!这可是条神道呢!二爷这一说,三人信誓旦旦很有责任感地说:上刀山火海也要去!可是走上去两步就不敢挪步了。这一来很是尴尬。寸明解了围,说,工作组的心意我代表村里领了,这路要走两个多小时,会浪费你们的宝贵时间啦,不值。你们管这么大的事,这村小,100来人,不去也没啥的。二爷让他们吃了苦头,也不想把事做绝,真出了事儿也不好,从白脸换了红脸说:别说你们──从来的大大小小的各种工作组就没进去过,清匪反霸,三反五反,反右,社教,四清,红卫兵串联,清理阶级队伍,划线站队,上山下乡,支边支农,没一个进去了的!说得三人咋舌,对二爷肃然起敬。
寸明就回来了,把情况一讲,五爷就得意地笑了,有一种关起门来做皇帝的感觉。这里是他的地盘,他说了算,一切路线方针政策都必须因地制宜。
那一天村人大吃一顿。这村逢上红白喜事都要这么大会餐一次,这一天不分家族,不分姓氏,不分长幼,敞开肚皮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过一天共产主义。58年那会儿,外边搞共公食堂,村人就觉得很好笑,这算什么,我们这儿早搞了。后来困难时期,没吃的,壁虎村的包谷土豆却丰产,又运不出去,自我消化,加上山上的水果,梨呀桃呀苹果什么的,更不说野菜了,因此这村就没过过困难时期。
会餐时五爷很是骄傲地说:安危在是非不在强弱,存亡在虚实不在众寡,壁虎村虽小,立于不败之地,在天时在地利在人和。五爷引用的还是和尚书中语,他当然不清楚和尚又是引用的韩非子的字句。
干杯之后他就关照副村长秦清,要留些食物给上山伐木的白东北、吴大嘴、徐浙江三人。秦清是秦四的独儿子。这壁虎村几十年来的格局除了文化革命那会儿乱过一阵,其它时期都没变过──总是罗家掌权。秦寸两家为辅。目前又是,秦管内,寸管外,罗抓总。
这会儿满脸通红的寸明逗近五爷的耳朵,说:我差点忘了一件事,二爷说,他想吃村里的毛桃,到时给他捎些去。
“那玩意儿吃不成!”五爷不解。
“可是他就是说要毛桃。”
“怪球事,有球的吃场。”
“管他的,我下次出村给他捎点吧。”
五爷点头。心想,这老哥有些怪,鬼迷了心窍,要吃这么酸的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