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如何同五爷摊牌的,吴葵正始终不清楚。但这事激怒了五爷,整个情况发生了变化,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弄得吴葵正措手不及。
他后来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汇报给五爷。就是说五爷不管事是假的,五爷对村中大小事尤其是吴葵正的情况了如指掌。树老根根多,人老筋筋多呗,此话不假哩。
那天下午他正起草具体的选举办法,五爷叫人把他喊了去。
五爷的脸色很难看,松弛的脸上紫红紫红的,发出暗褐色的斑块,五爷的胡须也多日没刮,像点点白霜沾在草皮上,这是萧杀的严冬景象,暴风雪即将降临。虽说是五爷退隐在家,吴葵正看见五爷时还是有些胆怯,五爷根深蒂固的威严,总让人轻松不起来。
“选举啥时候搞?”五爷是绝口不提私事的。
“三天后罢。”
“按和尚师傅书里的办呐!”
“书里的那几页刚好被撕了,只好……”
“我记得一些,还按老办法办吧……”
“不行罢,上边有新规定,要弄选票和候选人,还要准备票箱,场地,还有笔。”
五爷的脸色更难看了,鼻子里吼了出来:“都准备好了?”
“好了。”
“候选人呢?”
“五爷,考虑到你老身体和你老的意见,我想是不是选些年轻的?”
“……”
“你说呢?”
“祖上和尚师傅说的是不要候选人,都可以当嘛。”
“那怎么个选呢?没候选人,人数分散,都不容易过半。”吴葵正知道涉及正题了,一口气将理由都说了出来。
“选到谁是谁。票多的当选。”
“那不过半哩咋办?”
“不过就不过,按祖宗的办法办。你咋就晓得不过半?”
“也可以嘛。”吴葵正勉强说。
“选票呢,不识字咋办?”
“画圈嘛。”
“字都不识咋画?画到谁头上?那不是乱点鸳鸯呐!”
这一着吴葵正没想到,一下张口结舌。
“年轻人办事,不能毛燥,细心一点,嗯?”
五爷的下马威让吴葵正有些发毛,再说下去没准还有更多的难题。五爷是摸虚实呢,最关键事儿是不是已经得罪了五爷。难道说五爷还想东山再起,不愿下台?看来说下去没用了,吴葵正忙三言两语告辞了。
选举那天全村人仍聚集在那个小平坝上,按五爷的意见全村人都参加选举,不满18岁的翠环、妮妮、秦琼、冯花一帮半大的孩子也来了,会场上叽叽喳喳,像个庙会。吴葵正宣读乡里的文件时,下面交头接耳,就没人听清在说些啥,吴葵正吆喝了几次,显然不起作用,他明白自己远没有五爷的威望,还镇不住人。他不免有些灰心。
这次选举吴葵正是串联过的,虽说有违法之嫌,但不得不出此下策,他过去参加过局里市里的选举,候选人素陌平生,谁知道谁哪,又是谁定的候选人,还不是表面合法实则没有法,一纸法令,形成虚设,这样的事还见少了吗?再说,村人多没文化,见识少,知识少,能管好这个壁虎村,要管也是老一套,这壁虎村还进步不进步,前进不前进?他只同东北、画家密计了一阵,明心处只有一点暗示,明心就说,我晓得了,剩下的事儿是明心去做了──就算这样,违也违不到哪儿去。他还找了寸明,挑明了让寸明出村参加二爷追悼会是自己的主意,最后说:将来嘛……唉,出村这差事,你可是轻车熟路哩。吴葵正对秦清呢,只是拍拍肩,说秦清精通农活,是把好手,关于选举,只字不提。前些日子,吴葵正让秦清将他知晓的农活谚语民谣记下来,这次就趁机说,秦清哩,把那些东西记下来可是全村的传家宝呢,写得咋样了,不会的字我教你,我坚决支持你把这项工作搞好!这算是联络感情呗。村里老人不多,吴葵正就同东北一起为老人们挑了几担水,将那些古董般的水缺都灌得满满的。这些工作做了以后,他暗自算了算票数,觉得胜券在握。五爷打了横炮,不想正合了吴葵正的心意,这叫歪打正着,明摆着几个女孩子都听明心的,何况妮妮心里有情结,翠环又听从东北的呢。
关键的一票是翠姑。
翠姑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二十多年前她为丈夫李忆自戕的事情多少已成了不可信的传闻,翠姑一直为此讳莫如深。残忍和胆量、隐忍和机敏集于一身,巾帼的识见和果断不让须眉,风闻了这段传说,吴葵正虽觉得这忠贞多少带有血腥味儿,但却不得不佩服这个少言寡语不惹是非的女人。他从不敢正面同翠姑对话。他一直拿不准翠姑会不会支持自己。
这次选举,照例是敲响那面铜锣拉开序幕。
吴葵正怂恿秦清先上去讲话。秦清从没在众人面前露脸讲话,他结结巴巴地说,他要为村民办好事,吃苦耐劳,克己奉公。三言两语就完了,最后说了句破蔑的刀越薄越好,待人的心越厚越好,然后缩头就跳下石台,躲进人群中,再不敢往上看。寸明见无人上去,就弓头哈腰地走了上去,先鞠了个躬,说要当好跑腿的,全心全意为壁虎村办事,还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表示改正缺点和错误,下不为例。吴葵正正想上去,却见坐在旁边龙椅上的五爷忽地站了起来,说:“我讲几句──”
绳子尽从细处断。这时就有人鼓掌。
“各位乡亲,我老了,不中用了,有志不能大成,实心中不甘。五爷我自古读古人书,明白天下理,这壁虎村开天辟地,避于乱世,几经百年,风调雨顺,成一方净土乐园。人立身于天地间,犹如这村前石壁、村后万仞,卓而不群,实是不被流俗所移。大伙晓得,前有‘壁虎道’,后有‘燕雀道’,古已有之,是天地造化,岂能乱动。住惯的草屋不觉丑,爬惯的山坡不嫌陡嘛。如下届村委会保证不动山前村后的自然风貌、祖上风水,我五爷可以不干了。如无保证,我五爷还是当我的村长,等我百年后不肖子孙要动不迟……我不能将规矩坏在我手里,对不起祖宗先辈。……“五爷讲到此,黯然神伤,讲不下去,颤颤地下了台。
有人就扶着五爷,仍旧坐在抬来的那把龙椅上。
吴葵正没想到五爷临时变了卦,更没想到五爷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把自己逼到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原先想好的腹稿一下被打乱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就更意外地见翠姑猛地一步跳上了台。吴葵正做梦也没想到翠姑会参加竞选,方寸更加大乱,只听翠姑说:
“各位乡亲,我想了好久,也要参加这次竞选。我不会别的,会干事情,凡是对村里有益的事,我都会尽心尽力去办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我丈夫李忆为村里添了乱,我代他以功抵过,将功折罪,好不好?”
台下又有了掌声。
事出突然,吴葵正应付地鼓了几下掌,看看还有没有人上台。这时会场一下冷场,大伙都东张西望,看谁会上去。等了一阵,见无人再上去演讲了,吴葵正觉得该上场了。
“各位乡亲,各位村民,我吴葵正来壁虎村时间不长,亏大家看得起我,当了副村长。我一心想为乡亲们多办一点好事,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我当了村长,我保证做到:一,村里的公共财产公开,大家监督;二、财务收支张榜公布;三、扶贫款使用,集体决定;四、搞好副业,发展养鸡、养羊、养猪,发展经济作物,如山果、山货、草药等,走一条致富的路。你们想不想富哟?”吴葵正在学校时参加过演讲,为了调动听众的情绪,他适时地发了问。
“不──”
他没料到竟然台下有人叫“不”。这场面令他惶然失措。他几乎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
这时东北叫了起来,为他解了围:“干吗不想富!多几件衣服有什么不好?多一些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有什么不好?将来还要安彩色电视,玩四喇叭的收录机、玩卡拉OK,就在壁虎村就能看到全国全世界!说话拉曲儿的声音都能记录下来,一遍遍地放出来,你们信不?你们问问寸明,是不是这样?”
“是啊,是啊。”寸明为这显山露水的机会举起一只短短的胳膊亢奋地接嘴说。
趁这时机,吴葵正猛地想起了一句土语,就接着话头讲下去:“鸟再小,是活的;山再大,是死的嘛。人是活人,山是死山,人咋就被筐死了呢,人要活,要动,要走,要看么,就是罗,东北讲的不错,寸明也出去见过了,城里有高楼,有霓虹灯,有单车、摩托车、小汽车大汽车,还有火车飞机,你们还没见过,想不想看看呀?”
“想!”这次是翠环和妮妮一群女孩子嚷了起来。
“可是你们怎么出去呢?壁虎道太险,出不去,后山的道,还没通,所以要修道么,将来人人都可以自由方便地到村外去,进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嘛……”
“不行!”五爷蹭地站起来。由于激动,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会场一下乱了套,叽叽喳喳像捅了马蜂窝。
“都别吵了!听我说!”五爷挣扎着站起,手扶在椅背上。五爷的余威还是能镇住村民,众人闭嘴,望着这个统治壁虎村多年的五爷。
“如果想修路,我就不退,还当村长!”
场里一下静了,众人都哑了,都不知这出戏该咋个唱。
“这样吧,修不修路的事由新的一届村委会定。”翠姑突然站起来说道,“我竞选村长!”
吴葵正不知翠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无语。
五爷就接着讲:“我选翠姑!“说着头环视了一下四周。
吴葵正开始怀疑这父女俩是串通好了演双簧,他暗叫上当了,可是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选下去。
村民们都在交头接耳,大家都显得兴奋,因为这毕竟是第一次投票,新鲜嘛。
投票的时候遇到了麻烦。村民多不识字,最后还是决定投黄豆,分别投在四个碗里,每个碗分别代表吴葵正、翠姑、秦清和寸明。画家在一盆黄豆中用笔画了红色,一人发一颗,然后依次投到碗里。碗是翠姑家里由翠环找来的,四种大小和四个颜色,便于村民区分。
统计结果出来是:翠姑29颗,吴葵正20颗,秦清15颗,寸明10颗。共计74颗。全村除小孩子、婴儿和不想来的人不算外,到场的人数刚好。
说实话这种选举在全世界都是罕见的。这种落后的原始方法发生在90年代算是一个奇迹,可以载入史册。问题是它还算公平,公正,公开。它尽管不合规范,剥夺了每人可选三个村委的权利(只选了一票),但从数学的概率计算,它还是相对代表了民意。事后的吴葵正对此次选举回顾了一次,算计了一次,不得不认为这个方法还是科学的。
按村里规矩习惯,票多者为正,票少者为副,票最少者就被差额出局。这样,壁虎村第一次合法地产生了村委会。翠姑为村长,吴葵正为第一副村长,秦清为第二副村长。
吴葵正很是失落,他终于明白民意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产物,它是由多种因素多种条件合成,有时变化莫测,有时阴差阳错,有时不可理喻,有时又公正不阿,但有一点可肯定,它并不全取决于才能、识见、人品、性格,它多半靠机缘和运气,和冥冥中的那个命数。竞争一个小而又小的村长本已滑稽却还失败,这种打击非比寻常,他想,这比竞争一个省长的失败还令人伤心悲惨!但他认了,就当是命运又同他开了一次玩笑,虽然过火些,但谁敢同命运较劲呢。──令人啼笑皆非的还有一件事,当选举名单电话报给乡政府时,乡上居然还表扬了壁虎村:一是搞了差额选举,二是村委中有了妇女比例!三,选了个女村长,这在全乡是唯一的,在全县也是独一无二的!
翠姑当第一把手已成定局。
此后,吴葵正要面对的是翠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