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的月底,栀子花发出闷香的时候,壁虎村的人同燕子洞的人在洞口处进行了会谈。
隔了二三米的石缝,人不能见面,只能听声音。洞边的几朵无心的牵牛花漠不关心人世的对话,将喇叭口车向南方。
壁虎村提出,不用炸药,只用凿子,先打通一个小洞再说,人能过就行,等见了面再详细商量。对方在壁虎村的坚持下只好同意。
三天以后,这洞打通了,有半米来宽。
听见洞内有人在欢呼。
“你们爬过来,还是我们爬过去?”
“你们爬过来吧。”
“还是你们爬过来吧。”
对另一个世界双方都心存犹疑。
“你们进来吧。”
“你们进来吧。”
这一刻像一个历史性的会见,不过都没有会师的感觉,而是充满未知的恐惧。
“你们出来吧。”吴葵正喊道。这时的阳光正照在石壁前的石地上。
“你们出来哟。”黑暗中有人回答。回答得心虚气短。
吴葵正觉得很好笑,在这一瞬他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进还是出,显得界限不清,谁在里边谁在外边?
洞中的人对洞外一无所知。尽管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叫壁虎村的地方,可是他们从云边县没得到任何资讯。他们满脑子还是蛮荒部落、野人世界的印象,当时的高远就是这么想的。
这时吴葵正说:我去。
与此同时洞中有一个人也说:我去!
两人同时爬了进去,半个身子进了这个石洞。
吴葵正感觉到前面的喘喘的气息了,接着就感到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他本能地向前伸出手去,两只手的手尖碰在了一起。
吴葵正身后的秦清又使劲推他的后腿,他一下前进了一截,对面那只手就抓在了自己手中。这只手很小巧滑腻。在一刹那间他心灵感应,神经一下如闪电般发亮,一定是她!因为在洞内洞外的许多人中,只有两个人心里明白对面有谁在那里,只有两个人明白洞内外都是同一样的凡人,黄皮肤、黑眼睛,同你我他一样的中国人,只有这两个人没有疑虑没有恐惧没有不安,换句话说只有这两个人有正常的心态。
是她,马可可!
这时他抬起头来已看见前方的黑发下那张熟悉的脸庞了。在幽暗的缝隙中分外白净,那双眼睛也正眨起闪动的目光。
也许是心有灵犀,两人没有呼唤对方的名字,只是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怎么啦?”洞内洞外的人都在关切地喊叫。
两人就这么睡在洞中不动,手指却在摸索、使劲。
有人在往里推,于是两人的距离又近了一段,这会儿两人的脸相距只有一尺了,两人都睁大双眼力图看清对方,从身后缝隙透过的光折射在脸上,吴葵正发觉她瘦了,她却发现他胖了。
“怎么啦?咋不动了呀?──”
两人不顾外边的叫嚷。
“你好。”
“你好。”
“没想到在这儿见面。”
“没想到这么个样子见面。”
这时两人都想到同一个问题,是马可可进村还是吴葵正进洞。马可可进村有诸多不便,吴葵正终于说:“你弄开,我进来。”
这一句话碰巧是两人过去的私房话,是吴葵正在那个时刻的习惯用语,此时不经意说了出来。马可可立刻敏感到这句话的过去时,她嘴一嘟,说了声:“你──”手就在吴葵正的手腕上掐了一下。这一动作也是习惯动作,吴葵正马上意识到自己那句话的另外含义。时光一下飞回了恩爱时节,黑咕噜冬的爱巢,窗帘透出的光斑,手中的肌肤,脸颊的气息,发须的轻拂……
“我进来。”他故意又说了一次。
“我退开。”她说。
吴葵正爬进去后,好久没有回声,洞外的翠姑等人正等得不耐烦时,就听见吴葵正嗡声嗡气的声音:
“你们先回去,不要等了。我明天回来!”
“我也过去吧。”翠姑说。
“不用了,我先谈谈。你得看家哩。”
“不,我──”
“改日吧,明天我回来汇报情况!”
说后就没了声音。不放心的翠姑让寸明进洞去,寸明进去了又退了回来,说:“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好吓人呵!”
翠姑心里凉了半截,嘱人守好洞口,闷闷不乐地回去了。这一夜她尽做恶梦,梦见李忆血淋淋地回家,说他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又说,壁虎道上蹲了只大壁虎,无路可走了,还说,和和尚师傅让他出家去,他没去,就遇到一群红卫兵,说他出身不好,用皮带打他,他说我是贫农出身呀,红卫兵说,你祖上是地主小姐……这时李忆咳起嗽来,吐了一口血,将床单染成一片红色,她听那咳嗽声像是爹爹的声音,这时咳嗽声越来越响,她明白是爹在咳嗽,突然听到黄儿在叫,突然翠环来了,咳声就消失了。眼前真的是翠环,说,妈,你做恶梦了,我听见你在叫唤。翠环扶她坐起来,倒了一杯水给她,灯光下翠环披了一件红色的花衣,说道,妈,你又梦见爹爹了?翠姑说,是呵,你爹回来了,翠环问,在哪儿呵,妈你做梦了,翠姑说,不是梦,我还听见你爷爷咳嗽,爷爷近来身体不好,我们去看看他。母女两到了五爷的住处,果然五爷还在咳嗽,声嘶力竭,气喘吁吁。见翠姑和翠环来了,五爷说,我不行了,说不定哪天就一口气上不来,这后来的事就靠你们了,要保住壁虎村呀……两人安抚了半响,才又回屋歇息。第二天翠姑问翠环,我们昨夜去了爷爷那里?翠环说,是呀,咋个啦?翠姑说,我还以为是个梦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