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看到这无拘无束的男欢女悦场面大受刺激。
她清心寡欲地过了这么多年，为了啥？为了佛国的寄托，为了对观世音的虔诚，为了心灵的安宁，为了逃避难堪的往事，为了报复一个清梦，为了五爷给她的唯一一个痛苦的夜──似乎都不是，一切习惯的事物一下坍塌，天不经地不义了。她想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扎辫子的年龄，同翠环她们一道在水边疯闹。她有一种顿悟感，就像20年前那一夜她顿悟似的，只是她觉得很失败，她转了一个圈，一个大圈，转了好久好久，又回到了可恶的但又可爱的尘世。她进而想起了几乎忘却的真名。
她原来不叫明心的。明心是后来取的。
五爷那时正年轻力壮，在一个雨夜，酒后的五爷占有了她，她痛苦万状，她没想到她梦幻中的情事是如此丑陋，如此不堪，如此恶心，她顿时破灭了，连那个朝思暮想的男人也变得丑恶无趣。五爷自知罪孽深重，百般安抚，明心只是不理。五爷的一次就欠了明心一辈子的债。
明心多次拒绝了五爷。
明心就是那次顿悟的，她要带发修行。这一次彻底断了五爷的念头。她只接受了五爷送的那把古琴二胡。
那个夜晚明心是被迫的，这得怪她逃婚以后来到这个孤独的村子一度有些后悔。她反抗不力，介于半推半就同无可奈何之间。借口当然有，女人力气有限，很快就用完了。明心明白这仅仅是借口，她自己也有不妥之处。五爷人还不错，迂腐但精明，心地不坏，模样也周正，所以吃了亏的明心没有悲痛欲绝，没有大吵大闹。她扑入空门，四大皆空，过去也就是一片空白，五爷的伤害和那个男人无情也不复存在了。
她的逃婚很简单又很无奈。有一年发大水，明心被同村的刘贵救了，为了报答救命之恩，父亲就同刘家定下了儿女亲家。刘贵救明心是偶然，那天刘贵正用带钩的竹杆捞浮财，钩起一个箱子，里面却是明心。刘家的儿子不争气，上树时摔断了大腿，最糟的是小雀雀戳坏了，刘家为治好儿子的伤，求医问药，弄了个倾家荡产。明心这会儿又迷上了镇上戏班子演小生的一个小白脸。其实她从没找过这个演员，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只是情窦初开的单恋。为了接近这个男人，明心每晚走一里路到镇上那个简陋的剧场去，跟那个白胡子的琴师学二胡。白胡子琴师是个老艺人，教了她好多乐曲，明心记性好，一一凭心记忆了下来。后来空气中火药味就重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不演了，代之的是《红灯记》，那个心仪的男人成了李玉和，台上台下都变了样，处处是英雄气概，这时节，明心也长大了。那会儿明心的家还算殷实，村里人就说明心家有恩不报、嫌贫爱富，还有的说明心恋着戏班子的风流烂人，闲话多了，明心爹就铁了心，为了挣一个面子，决定将明心早点嫁给刘家。戏班子里也有闲话，都说李玉和同铁梅好上了。这种事在当时的中国几乎是司空见惯的时尚。她不信，或者说不愿相信。有一天，她平生第一次到帷幕边等候那个心中的偶像，那时李玉和是台柱子，整个戏班都围着他转，比如他一进场，就要有人给他捧去一碗沏好的温度正好的浓茶，他得意洋洋喝一口，转身再上埸去。那天是明心第一次捞了个最幸福的角色，她心跳如鼓，面色潮红，终于等来了那个英俊的男人，她走上前，桃花满面，双手捧上那碗浓茶。李玉和雄纠纠地步进帷幕，正眼也没瞧一眼明心，明心怯怯地唤了一声：慢慢喝。李玉和戏白了一句：谢谢妈！
明心当时几乎昏倒，心尖上被戳了一刀似地。她不知她是怎么回家的，从此病了一场。这时刘家催着娶人。婚期将近，明心跑了。
那时世界已无任何留恋之处。壁虎村收留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