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东北吃了三天的寸明的唾沫,竟生了病,拉肚子。东北身体好,从来不病的。在壁虎道上拉肚子虽说也方便,一没有女人,二没有外人,三呢,屁股一撅就行了,只是道太窄,蹲不下,要选一个稍宽一点的路段。不过老拉,影响工程进度,人也有气无力的了。幸亏吴葵正那儿有痢特灵,几片下去止了拉稀。
寸明暗自得意。这整人的事很有快感,同搞女人差球不多。
白东北守夜时忍不住从公路溜到了乡上去,好些年没出村了,乡上已大变样了,有了霓虹灯,歌舞厅,沿街的铺面都开了商店,他趁机为翠环买了一些香脂、洗头膏、带盒的化妆品,还买了一截花布。
一个月后,全线架设完毕。按要求一段段检查了接头,接上了电闸和开关。
那天壁虎村正式开了个庆功会,由徐浙江写了一副横标,白纸红字:庆祝壁虎村通电。此事向乡里打了个报告。庆祝会安排在傍晚,目的是大会开始时拉闸点亮灯泡,造成一种效果。这些都是吴葵正按照外边办事的规矩设计的。五爷对这些安排不懂,这是新派做法,老式的搞法是张灯结彩,燃放爆竹,请戏班子来唱戏,摆酒设宴,论功行赏。五爷同意新事新办,的确,通电亮灯是山村百年来的新鲜事儿,从古未有的新鲜事,这电看不见摸不着,鬼晓得是咋回事,不过五爷是见过电灯的,看过电影的,没想到壁虎村在五爷这一辈真地将这新玩意引了进来。他不免有些兴奋,也有些失落,这晚上都亮了起来,会不会不适应,不习惯,村里的习俗会不会变了,变成啥样,是好还是坏,五爷拿不准,不过那些灯笼是用不上了,煤油灯和菜油灯也用不上了,家里那个古代的银灯台也只好放进洞里仓库头保存了,用了几十年了,心里就感到对不起它,它黑咕隆冬地呆在洞里,落尘发霉,生锈生碱,冷落凄凉,五爷心尖上感到一丝痛楚。五爷不是顽固不化的人,新事物还是能接受的。他一边宽慰自己一边捉摸着咋样写好那篇贺词。
五爷呕心沥血写出的一篇文字是这样的:
吾村草创,不知经年,占山川形胜,先民自成桃园,与世隔绝,于世无争,历数百年不衰,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浊世独立,成万年基业。朝代更替,浸污不染;昔有文革,后有运动,波澜不惊,复归太平。山民淡薄自守,不以财喜,不为利悲,无蝇营肖小之徒,无奸贪刁滑之人,无诋语粗话,无事非盘弄,无勾心斗角,无名缰利锁,虽粗茶淡饭足以饱腹,虽布衣草鞋可以保暖,虽茅檐石室能敝风雨,村人如证菩提,得大自在。
山中无甲子,平安日月长。有朝阳旭日,清风明月,普照万物,村人不必凿壁偷光,不必积萤成球,日作而作日落而息。然夕阳晓月无久驻之光。世道常变,淫巧奇技多矣,唯电一技,殊有用途。延时助光,远胜灯烛,排暗夜以增光明,代日月以长时日,夜读破长卷,夜工能继日,有益也。有电则有光,能亮物,有电则有声,能远播,电话还能传之千里。故壁虎村通电为必福之事,亦是壁虎村开天辟地的一件大事,可喜可贺,今日通电,全村同庆,全村同乐!
五爷闭门三天撰文,庆祝会因此推迟了三天。
当五爷抑扬顿挫地朗读完这篇贺辞时,吴葵正便令合闸,瞬时场上悬挂的六个灯泡就大放光明,此时暮色四合,远山朦胧,这片不大的坝场上灯火通明,全村人就鼓掌欢呼起来。掌声响了足足一分钟,这时吴葵正挥手说:“静一下静一下──”然后举手喊道:“奏乐!”这是吴葵正临时精心布置的一幕。
在明心的指挥下,几个女孩子的二胡就响了起来,俨然像个小乐队。女孩子们的技巧也大有进步,音调整齐,音色也不剌耳,选的曲调是一支欢快的祝酒调。
电话也接通了,五爷第一次用了电话,同乡里通话,报告了这桩喜讯。无奈五爷的话土音还是太重,说了半天对方听不明白。后来有个声音传来,说的是蹩足的普通话,听五爷的话都明白,接着那个声音高叫着说,老五,我是老二呵!原来是二爷,他被人搀扶着来了乡上办公室接电话。听着二爷的声音,五爷觉得不像,对答了几句,觉得像了,是二爷!话筒那边就响起了呜咽声,二爷说,我大概快不行了,何时来看看我,然后就是鼻涕眼泪的抽泣声。这喜事被二爷搞得凄凄惨惨的。五爷脸上也挂不住,涌下了老泪。五爷是平生头一次同二爷在“电”里说话。这感觉有些奇怪,五爷怀疑这是不是真的,车回头问吴葵正,二爷是不是真的?吴葵正说,当然是真的,哪还会有假!五爷抹了抹脸上的泪花,吞了一口哽在喉咙里的痰,说,不说了不说了,你来你来!说着就将话筒递给了吴葵正。吴葵正就对着话筒喊:报告乡政府,壁虎村通电了!话筒里不知是哪位官员,回答说,好好好!祝贺壁虎村通电!请告诉乡亲们,我们乡已村村通电了!我们明天就送喜报给县政府!
五爷当众流泪还是第一次。全村人看在眼里,心里都嘀咕,五爷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其实吴葵正对通电的兴致并不高,这不过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儿,值不得大惊小怪。他自然没意识到这件事儿在壁虎村的划时代的重大意义,这是要载入壁虎村、乡里、甚至县里史册的大事。他的兴趣放在电话上,电话通了对他来讲才是一件天大的事儿。从此他同外界又有了联系,他仿如又回到了熟悉的外部世界,这根细细的线将他过去同以往联结了起来,他有一种断线风筝重新被人拾起线头的感觉,那个拾起线头的人是谁,是那个曾经拥有的精彩而无奈的社会。不对,那线头的另一端连着许多东西,家乡故土,亲朋好友,同学同事,还有好多男人和女人。其中当然有她,他日日思念的她。
庆祝会散了后,他主动留下来收拾会场,将电话移进了办公室。
屋里的电线还没拉进来。这时月光洒在地上,床前的明月光让他浮想联翩,月光也幽幽地洒在这台电话机上,这是一部灰色的座机,是很简陋的那种,只有几个数字键。不同的数字组合就代表一件事或一个人,天下万物万事都是可以用数字来表示的──这是教高等数学的那位教授讲的,但十位数的数字不过才是10亿,人间的人和事就才这么多?何况电话号码才只有5位数,只有10万个。他发觉他的思路走偏了,进入了数字王国。他不想在这里遨游,他要进入人的王国。
他一夜就是这么胡思乱想,天就蒙蒙亮了。
其实吴葵正一刻也没有放松一个一直揪在他心头的事,或者说拉电线电话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一个很自私的目的。他故意东想西想尽量不去接近和触及这个问题,只是想延长这种期待的兴奋。而他也深深明白,这种兴奋的结果未毕是好事。
他手摸在这平静的话筒上,再一次感受等待所刺激起来的情绪。他一再推迟这种期待,迟迟不拿起话筒。他感到手心出了汗,话筒已变暖了。他还是没动。这样一直等到有小公鸡打鸣的时候,他下了决心,拿起了话筒。
他摁了一个5位号码。
他心里怦怦发响。
话筒里是嘟嘟嘟的不通。
他等了一分钟,再次拨这个号。
还是忙音。
连拨三次,都不通。
一刹那间他恍然大悟,怪自己粗心了。原来他没拨区号。
他幸好一下就想起了区号。他加拨了区号,再拨打那个终生不忘的5位数字。
还是不通。
是不是电话号码改了?
他当然不知道好些地方的电话已升位到了7位数和8位数了。但问题还不在这里。
这部电话,根本就没有长途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