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可的舅舅是一个相当资格的干部。他自称是“老不死”。原因如下:1951年清匪反霸差点没打死,1955年反胡风运动差点没吓死,1957年反右斗争差点没斗死,1958年大跃进差点没累死,1960年困难时期差点没饿死,1966年文化大革命差点没整死,1976年全国地震差点没砸死,1980年落实政策差点没气死,1985年一场心脏病差点没病死,1988年当了副省长差点没乐死。
马可可的爷爷和父亲却早死了。
舅舅曾经沧海变得洒脱,对可可一切听其自然,不加管束。
马可可也很少到舅舅家,她觉得她同舅舅隔了两代代沟。“老不死”的典故她已倒背如流,这个典故帮她复习和明白近代史,不过都与她自己无关。她只要默诵一遍,就知道某某运动发生在哪一年,像一个关心时事政治的女人。她背这个典故时习惯动作是闭眼,手指拈动,像是个掐指一算的仙女。她的这点首先迷惑了吴葵正,后来吴葵正发觉她压根儿是个不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很是失望。
分手是必然的。
吴葵正恰恰与马可可相反,他关心这个社会发生的一切。
在学校里他发表了竞选演说,谈施政纲领,谈政治理想,不过,只是竞选了个副班长。后来他又发表了一通谬论,说:马恩列斯毛,胡子一个比一个短,一个比一个革命,毛主席没有胡子,彻底革命。这本来是笑话,并不是认真的政见,却被人告了上去。最后是被撤了副班长。这个事件让他大受刺激。他明白他不适合搞政治,但关心政治的积习不改。
政治是什么?是审时度势的权机应变,是利害收益的杀伐予夺,是沉浮平衡的手段谋略,是合纵连横的变衍之术。没有人能穷尽,没有人能胜算。吴葵正不懂,他只是一个因年轻而迷恋政治的人,以为八九点钟的太阳能君临万物,以为能把玩世界、勘破世情、调度世事。这是年轻幼稚的通病。
因此,天下的事情就是怪,所有的运动都是学生打头。现在他同一个毫无政治头脑的马可可在一起,反觉得很愉快,很放松,很不累。马可可松弛了他的神经,冲淡了他的野心,也不必谈一些恼人的说不清的社会问题。只须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缠缠绵绵。
两人世界就是过日子。时间一长,就不新鲜了。在这些日子里,不安份的吴葵正还是感觉到两人世界的矛盾是不可免的。这同政治一样,不平等、不合理、不平衡是必然的:你爱她,她就成了女皇,自己就成了臣民;你的主意老是采纳,她就成了附属品;谁听谁的,都有高低之分;就是在床上,还有谁在上谁在下的问题。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哪些事儿要这样做不能那样做,这都有分寸、时机、方式、甚至口气语调。这不跟政治一般无二么?吴葵正老是摆脱不掉这个可笑的阴影。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结婚的事。
吴葵正有些怕。
他的心病不能对任何人述说。
尽管他离开了她,但他还是想同她说话。
因此,他们的再度相逢也许又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