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心小屋的右侧就是观音庙。庙不大,没有通常寺庙的格局,既无几进的大殿,也无影壁牌楼,更无钟楼、鼓楼、碑亭和配殿。据说几百年前有一个庙的,不知何故荒芜了,这里既无战乱兵火波及,也无天灾人祸破坏,却真的衰败了。不过这小山村能有大规模的佛寺只是传说。最近的传说是那个村人代代相传的和尚师傅,重修了这座观音庙。传说和尚本意是建一座宏大的佛寺的,也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成功。
前面说了,庙不大,庙是建在山壁上一处凹进去的石室中的,沿石屋向外修了门楣和挑檐,远不是雕梁画栋,均是红漆,门前两根柱子也是红漆,有青石石座。红漆原已斑驳,新漆上留有明显的痕迹。红漆是文革后期重上的,原因很简单,当时的革委会主任李忆学外面的“红海洋”买了一大批红油漆,他在壁虎村没搞成祖国山河一片红的“红海洋”,油漆就剩下了,后来李忆死了,翠姑和明心怂恿掌权的五爷,积点善事积点德,用这批红油漆重新将庙子的门梁柱子刷了一遍。
文革中原有的塑像被推倒了,现在的观音像是新塑的。
整个观音像是塑在石屋的石台上,像是一个大石龛。石龛的四壁是原有的,雕凿得平平整整,只是后壁上有了裂纹。壁上原有青苔,在明心的守护下,裂缝处填了些泥沙,全部四壁刷了石灰。
观音是按五爷的印象塑的。这些印象来源于五爷年轻时在寺庙里的所见,所以这模糊的印象就更加模糊,也就是说是按五爷心目中的观音塑的。五爷心目中的观音就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无奈塑造的水平很低,村里有一个流落多年的外乡人自告奋勇担当此任。他老家在四川大足,那里有许多石刻塑像。这外乡人那会儿已70多岁了,返老还童般精力旺盛,很认真地塑起像来。他毕竟是外行,无法准确地把握细部,就凭感觉塑了个大概,于是这观音就像是一尊抽象派的雕塑,好在他的大结构还好,观音全身匀称,比例谐调。只是有些抽象,特别是观音的五官。这大约是全中国首创的抽象佛像。佛像都是写实的,吴葵正当初就为这山民的发明创造大为吃惊,徐画家更是惊叹世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好在观音有三十二应身,普门示现,随类随缘,倒也无妨,反正表现了这位大慈大悲菩萨的真身。
这尊观音是独身,两旁没有善财童子和龙女,显得有些孤单。观音是尊坐像,手持杨柳和净瓶。有趣的是这净瓶是真的──手中持的是一只古香古色的真正的青花瓷瓶。真的是细颈圆身,大小同塑像很是般配。杨柳枝也是实物,是临时插上去的青翠嫩枝,春为春叶夏为柳条秋为花枝冬为常青细藤。当然这都是明心常常不忘的“功课”。
石龛前置有一张红木的香案,估计是代用品,好像是一个长条的茶几,四围还有四季瓜果的浮雕装饰,且做工精良,不像现代制品。红木已发黑发亮,被明心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香案上是一只银香炉,明心每日要用自制的香烧三柱香。供果是些时鲜水果,春毛桃夏酸梨秋野果冬苹果之类。当然也是明心细心供奉的。
所以明心一天到晚的事儿挺多。
近来她又接手了培训翠环几个女孩子的拉琴的事儿。由于是当成一件正规的事情办,每天在观音庙和住处之间的小坝子上练琴,周围是竹林和小树,环境优雅清静,是个学琴的好去处。
她还是不准闲杂人等干扰,吴葵正和东北只能在远处听那些悠悠扬扬的琴声。明心的教学法只能想象,明心本人的风姿和倩影也只能想象,这种想象带给吴葵正的是一种难以言传的兴奋,带给徐画家的是一种欣赏和享受,带给白东北的则是一种隔靴搔痒的烦躁。
“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好,好,好。”画家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个屁,我感觉好像是只闻着肉香见不到肉,这不是吊胃口,不解馋哩。”白东北在吴大和画家面前从不掩饰他的情绪。
“你小子要不得,没羞!净想荤的。”吴葵正说。
“要吃素你跟明心念经拜佛去,当师弟去。”东北反唇相讥。
其实东北是无心的,可这话就不小心戳到吴葵正的隐私,他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打探出了自己的隐情,一时无语。当师弟这句话可不好听,干吗当师弟,当师兄还好些。有一次天真的翠环对东北说,你呀,我看像一个人,像谁?东北问。像我父亲呗,我从没见过父亲。翠环也许是有感而发,倒不是因为东北的年龄足可当她父亲,而是东北的关心有些像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心。东北一口气上不来,被噎住了。吴葵正和画家特开心,乐了。东北说,他妈的,这不是认贼作父吗!吴葵正和画家大笑。这会儿东北竟用了个师弟这个词儿,他会不会也是含沙射影呢。吴葵正先自心虚了,心想同明心的事儿要小心再小心,不过,这事不光是偷偷摸摸,而且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结果和结局都渺渺茫茫,不知会走到那一步,哪里又是尽头呢?
“走吧。”吴葵正说。几个大男人在这里偷听算什么回事儿!
三人往左拐去。
其实不见人,拉琴的人也晓得有三个男人在一边偷听。明心有第六感,她奇怪的是这几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也有第六感,看脸上那笑容,看脸上那神情,听手中的琴声,她知道,这男人在旁边,她们悟性特强,乐感极好,情绪最佳,学得最快。
这时第六感告诉她,此刻这几个男人走了。她些许有些失望,手上的弓就迟疑了一下,就一下,围着她的翠环和妮妮就翻起眼睛瞄了她一眼。明心心里一紧,想,可千万不要露出什么呀,同吴大嘴的事可是得小心又小心,这些小家伙都鬼得很。只是,她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同吴葵正的事何日能了呢,是个啥子结果呢,她想不下去了,或者说不敢想下去。一时,她的情绪全被破坏了。就宣布下课,说,明天再练。
翠环和妮妮、秦琼、冯花叽叽喳喳地放下琴,就打闹起来。明心说:不要闹了,观音菩萨在那里,不要吵着菩萨了。走,跟我去磕磕头,烧柱香去。
一行人就进了观音庙。
观音笑眯眯地看着这群人,微笑不语。
明心率先虔诚地上香,拜了三拜。
几人学着明心的样子跪下,拜了起来。双手合什,然后匍伏下去,双手手掌向上翻开,头就触到地面。一下,二下,三下。然后双手合掌,放在眉间,默念着。谁也不知道这些女孩子都念了些啥,可以想见她们念的都是与自己有关的梦想和希望,一定都是很美很美的,观音菩萨似乎听见了这群女孩子真诚的声音,她真的想保佑她们幸福。
这时,几个女孩子真的听见了从菩萨那里传来了声音!
明心也听见了。
这声音仿佛从远远的天国飘来,又恍若从观音菩萨的口中吐出,极其细微、轻柔,又真真切切。凝神一听,这声音又消失了,仿如梦中一般,观音还是安详地坐在石台上,那张丰满的欲说还休的嘴,好像刚吐出最后一个字,凝固不动,飘出的意思让人去猜去想。
真的,确确实实观音说了话。
谛听中的明心和翠环她们,屏心静气,等待着奇迹的再次出现。没一丝响动,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这一时刻仿佛时间也静止了,万物万事也停止了。风也停了。刚才点上的三柱香,袅袅的轻烟直直地向上飘去,像三道虚幻的暗示。
就在这等待的无声的时刻,她们又听到了声音!
这次声音很大,(其实不大,因为太静了,因为大家太专注了),仿如一声长长的呼唤,余音在空中绕了好久,落在每个人的头上和脸上。每张脸都生动起来,惊慌和惊喜一下爆发出来:
“我听见了!!!”
明心用手比划在嘴上:“嘘──”她示意大家不要做声。
每只耳朵都竖了起来,捕捉这美妙的刹那。
这时,周围静极了。
静寂无声。
众人就这样倾听着,像等待遥远的神示。
还是静静的。有一张叶片在枝上划动,传出一种丝绸磨擦的声调。
没有人说话。
倏地,从观音的身子方向又响起了声音!
千真万确的声音。但听不清它的含义。这是又一声长长的呼啸,像是神灵的一次呼吸,带着金属般的颤动。它似乎是从九曲回肠中传来,听的人则感到回肠荡气。
但就只有这一声长长的叹息。
等了许久。
菩萨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