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村沿山壁处有很多洞穴,两人当然可以找到去处。两人的情事瞒不过秦四,秦四一直对翠玉儿心存爱慕,他不知道李忆同翠玉儿躲在哪个山洞,就一个一个洞地打探,这些洞大小深浅不一,不料就有了惊人发现,有一天他在一个深三丈的洞中吸闷烟,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接着雷声大作,猛一个炸雷落下,顷刻一道闪电将幽暗的山洞照得雪亮,这时他看见一道闪闪的亮光从洞中移过,像是断裂的一截闪电,定睛一瞧,竟是一条尺把长的蜈蚣,浑身发出蓝晶晶的光,那脚影子般拂动,急急向他奔来,秦四顿时心惊肉跳,却如施了定身法似地动弹不得,眼睁睁见这浑身发光的蜈蚣滑来,幸好快到脚边,可怕的蜈蚣拐了个弯,朝边上一条缝隙奔去,秦四一身冷汗,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蜈蚣,更没见过浑身闪光的蜈蚣。蜈蚣倏地不见了,秦四却感到那绿光还留在裂缝边,又定睛一看,却真的有一截绿亮的光斑,再定目细看,却是露出的一截玉镯。他找了一截树枝撬了起来,竟发现了一堆玉器,有玉镯、玉佩、玉戒、戒面,包裹这些玉器的丝绸已腐了。他大喜过望,虽说在壁虎村玉器多的是不稀罕,据说在外边也不值钱,但毕竟有一大堆,玲玲珑珑翠生生的多少有些令人可爱。他一时差点忘了探察李忆和翠玉儿的初衷了。正寻思用什么包了藏起来,转念一想,这里有那条可怕的蜈蚣守着,就依样藏了回去,搬了一块石板压住。那蜈蚣是护宝神。他对着那缝隙叩了三个响头。从此秦四就捉摸着也要出村去,老是李忆进出,李忆就成了同外部世界的联系,成了这个村的代言人。可惜也许是遗传的关系,秦家的人腿脚都不灵,过那条要命的羊肠道是心有余力不足,双腿打战,试了几次他都半途而废。
李忆同翠玉儿约会的地方,秦四始终没找到。这一带的洞穴很多,一代代的人都探过,都是死洞。有时能在洞里听到水声,却不知水流在何处,有的人干脆以洞为屋,再在洞外搭一间土基房。这类似窑洞的洞穴冬暖夏凉,甚为村人喜爱。这会儿秦四就走到这么一间房前,咳了一声,喝道:老曾,老曾!
曾刀子还在床上,听人喊老曾有些奇怪,自从他当了阶级敌人还没人这么叫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问:谁呀?
见秦四副主任进来,忙把那顶黄帽子戴上。帽子一戴他就自然的习惯的躬腰驼背变得谦卑起来。却见秦四一脸笑容:
老曾,给你说个事儿。
嘛事儿?
你出村一趟,办个事儿。
我……我……
你放心,你的事调查清楚了,帽子取消了。你看──
说着秦四就取出一张纸来:
证明
经壁虎村革委会研究决定,曾刀子同志的问题已查清,从即日起摘掉阶级敌人的帽子,恢复革命群众的成分。
此致敬礼。
纸尾是一个鲜红的大印:壁虎村革命委员会。
真的?曾刀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还不是真的,你看这印!秦四笑眯眯地说。
你出村去办个事儿。喏,这里有一封信,你去乡镇革委会,交给他们,在纸上装盖一个印回来。任务就完成了。
秦主任,我什么时候走?
今天就出发。
解放了的曾刀子一身轻松,就这样出了村。
曾刀子一去半个月,村里就认定他逃跑了。李忆大发脾气,却没有办法。就算给他加再大的罪名,人跑了,没用。李忆唯一能做的是给乡上送去了一封通缉令,请乡里到处张贴。曾刀子的一去不返令秦四不安,原本希望他一两天就回来的,人不知鬼不觉,不想露了馅,他也只好大骂曾刀子这个大坏蛋,抓住了非要戴一个更大的高帽子,还要让他坐坐“喷气式飞机”,这是李忆从外面学回来的术语。怎么个坐法,秦四不甚明了,但整人是肯定的了。不料一天傍晚,曾刀子突然回来了,秦四大惊,忙拉他回了自己那间屋,问,有人见你回来了吗?曾刀子不明究理,他根本不知村里发生的事,也不知自己犯了畏罪潜逃的大罪。
秦四一脸严肃:怎么去了这么久?
曾刀子早编好了一套话:难啦,外面兵荒马乱,人人都在干革命,顾不上打证明,而且又找不到人,运动忙得很哪。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人盖了章……
盖了?
盖了。
给我。
曾刀子从怀里摸出那张纸来,递给曾四。
证明
兹有壁虎村秦四和翠玉儿自愿登记结婚,两人都是革命群众,未婚,历史清白,请求批准为盼。
此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战斗敬礼!
果然,在壁虎村的红大印下面,又盖了一枚大印:云边乡镇革命委员会。秦四一看喜上眉梢,连说办得好办得好。
这时曾刀子点头哈腰地说:主任还有什么事要办,我一定照办。不过,我想请村里给我开一个……证明。
什么证明?
就是,就是证明我是,我是壁虎村的革命群众。
上次那张摘帽的证明已讲了嘛。
嗯……最好,最好,另外有一张……那张说……帽子,总不好……不好嘛。村长……
你想干什么?
我想,我想出村去,去……
曾刀子看了一眼秦四的脸色,继续说:我只不过想去外面搞搞革命,煅炼一下,取取经嘛……
曾刀子在外混了半个月,一口气说出一串新名词,自己也感到意外。其实曾刀子一出村就发现外面的世道大变,只要是革命群众,积极投身运动,什么乌龟王八都可以参加革命,有什么前科也没有人管,不是说革命不分先后,曾刀子觉得在外面大有可为,他憋了这么些年,在这个壁虎村受了这么多罪,在外边可是会如鱼似水的。这是逼上梁山嘛,怪不得毛主席说造反有理嘛。
其实曾刀子一出去就参加了批斗大会,开始是好玩好奇,后来是来劲了,一下就同那些造反派搅一起,早把秦主任的事儿忘了。干了几天,突然见了墙上的一张通缉令,是某某村通缉某某人的,上面又没有照片,谁也不认识谁。心里骂道,狗日的李忆,我要让你不得好死!我曾刀子一心改邪归正,你狗日的不让,好,我给你好瞧的。一想,还是拉住秦四这家伙,求他开个证明,也好满世界混日子,那年头一纸证明可管用了。但是得先把秦四的事儿办了,再讨价还价。这么一想,他就找人弄了个假章,肥皂刻的,盖上了。瞧秦四那样子,肯定没认出来这章是假的,心里一阵窃喜,接着说:
秦主任,我出去干一阵回来,好好跟秦主任干革命,把壁虎村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一番表忠心全是无师自通。说得秦四心里喜孜孜的。秦四也巴不得这个曾刀子出去,不然让他搞的事儿就要穿帮。
好嘛,你出去取取经。我支持!
不过,这证明……
我给你开!
秦四找出一张纸来,理抻,用毛笔写道:
证明
兹有我壁虎村革命群众曾刀子……
刚写到这儿,曾刀子轻笑着说,等等,秦主任,我想改个名,现在外面都兴改名,改革命一点才好,我这名是小名,又不好听,不革命,可不可以改成,改成……这个……这个……
曾刀子没什么文化,一时想不出名子来。这秦四祖传有些文化,哂笑了几声,说,我给你取,就叫曾红兵吧!
好好,就叫曾红兵。
于是秦四就以曾红兵之名给曾刀子写了个证明,然后从里屋翻出个大印来盖上,交给了曾刀子,嘱他快快出村,以免旁人节外生枝,尤其是李忆,他这个人心不善,你快走吧!
曾红兵高高兴兴地连夜溜出了村。
曾刀子一走,秦四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暗自好笑,这曾刀子没文化,他就不知道我这大印也是我自己刻的!是个假的!真的在李忆手上。又一转念,噫,不对,什么真的假的,李忆手上那个章还不是我刻的,凭什么他的才是真的,我的是假的,都是真的么!你李忆当了第一把手,那翠玉儿就看上你了,我曾四什么地方不如人,我也掌管大印,我这才是真的,废了你的那个印把子!
这些事是李忆后来才讲给当初的翠玉儿今天的翠姑听的。翠姑心烦意乱,如今她的翠环一转眼就到了情窦初开的季节,翠环同白东北的事儿让她心乱如麻,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女娃子对这个体格健壮的汉子有一种好感,当初她自己也是对李忆有这么一种好感,李忆那铁疙瘩似的肌肉对女人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但第一步是稳住翠环,不让她出村去。她还是决定说服先不要赶白东北出村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