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原野上轻快地奔驰着,“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突然,列车轻快的“嘭嘭”声变了,变得沉闷了很多,就成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好像是火车掉进了一个大闷罐子里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惊醒了,车厢里她的不少同学也都醒了。
“没事没事,是火车过隧道了。”刘晓楠向她摆摆了手,让她安心地坐下来。他们在公司作进军三线的动员时,何指导员就给大家讲过西部交通的困难情况和三线建设的艰苦性。
“这火车是在山洞里钻吗?”她有点害怕的样子。
“是的,从这里往西,这条铁路在山洞里和大桥上行走的时间,与在平地上行走的时间大约是半对半。”就他说话这瞬间,火车才出了一个洞子,又进了一个洞子。
“啊呀,那铁路多难修啊。”她喃喃地说着。
“是啊。”他没告诉他,就在这条铁路两边,就有好几处筑路牺牲烈士的墓群。那会吓着她的。
就在时而“嘭嘭”,时而“咚咚”的火车声音中,她再也睡不着了。她顺手拿起了他放在小茶几上的书翻了翻,没有灯光,看不见:“你是西部什么机关的干部?”
他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学校的老师?”
“也不是。和你以后一样,在三线工地上做工。”刘晓楠微笑着告诉她。
“那你还喜欢看书?”
“喜欢看书与身份之间可没有直接关系啊。呵呵。”他停了一下,见她没再问,又说:“对于一个向往知识,热爱学习的人来说,看书,应该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这话是谁说的?好有道理的。”
“就是我说的啊,是我这些年来的亲身感受。”他说着,又微微地笑了一下。
“哦,哦。”她犹豫着,停了停,又说:“我刚才不该跟你吵。”
“吵?我们没吵什么啊。哦,对了,我还得感谢你帮我占了个好位置。呵呵。”学生妹子,可能认为说句大声的话就是吵,可对于工农堆里出来的刘晓楠,几句粗嗓子是很平常的事。
一句话,两个年青人当初的隔膜和生疏就全都消失了。已经小睡了一会儿的年青人,在轰隆轰隆的车轮声中,也不再有瞌睡了。他们头碰头地趴在那张小茶几上,轻轻地,没完没了地聊了起来。
把腿屈在小茶几下坐久了,有些酸麻。她把腿向前伸了伸,碰到了他的腿。她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没关系。是要伸伸腿,要不,麻得没知觉了。”他说着,就打开自己本并拢的双腿:“来,你就从我的腿中间伸过来吧。”
她照着他说的,把两条腿伸直了,从他的两条腿中间伸到了他坐的凳板下面。她的腿碰到了他的腿,她赶紧并拢了自己的腿。他只是对她笑笑,任由她的两条腿在自己的双腿之间伸屈和摆动着。
她活动好了,就说:“你也活动活动腿吧。”
他说,他刚才已经将双腿扭向旁边活动过了。他们就又趴在那张小茶几上,继续轻轻地聊着。
就在火车“隆隆”的出洞进洞之间,天色好像一忽儿亮了,一忽儿又暗了。
“哎,刚才好像要天亮了,怎么一会儿又更黑了?”她觉得有点奇怪。
“是的,这叫黎明前的黑暗。要说起来,还有个典故嘞。呵呵。”刘晓楠想起了在乡下时,上林湾的人田头歇息时讲的古。
“是吗?”她想听听。
“明朝的开国皇帝在起事前是为地主老财家放牛的,知道吗?”他问。
“好像是这么说的。”她答了一句。
他接着往下讲:“相传,当年朱元璋与刘伯温等人聚义起事。为以示庆祝,他就半夜里把自己为财主家放的牛杀了一头,又从财主家悄悄地拿来锅盆,在山上挖坑垒灶,拾柴燃火,炖了一大锅牛肉,兄弟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起誓造反。
“吃喝得差不多了,正要清扫现场,东方已经开始泛白了。这可急坏了朱元璋,他还要把财主家的锅盆家伙悄悄送回去啊。要不,事还没起,就让人当作贼给抓起来了。一急之下,他口里就叨叨着,老天爷啊,你再黑一阵吧,让我把这些东西送回去啊。他这一说着,天色就真的一下又暗下去了。朱元璋他们赶紧利用这黎明前的一阵黑暗,把锅盆东西都送归了原位,没让人发现了。”
“后来就有了黎明前的黑暗?”她不相信。
“那当然了,天子开口,乃金口玉言,天地万物都得听他矣。”他说起来,口气颇有几分文言味道,把对面的学生妹子都听得有点蒙了。
“你知道的事真多,一定读过好多书吧。”她有点佩服了。
“也说不上多,只是,自十几岁当农民当工人以来,几乎每天都没断过看书。”是啊,这么些年来,有时间就看书,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一边说着,火车已经到了西部腹地的一个县城西浦县,他该下车了。而她的铁路工地还要继续往西。
在列车员那柔和的报站声中,他站起了身,提起小挎包,对她说了句:“我该下了,再见。”他的手下意识地抬了一下,但还是没伸到她的面前去。
她眼睛里若有所失地,看着他,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手没动,身子也没动,什么话都没说。
他下了车,朝列车尾部的出站口走去。走过了两节车厢,列车又开始起动了。他见面前有送行的人在与车上的人挥手道别,他也突然停了下来,愣了一下,转过了身子,回望过去两节车厢。他眼前一亮,就在自己坐过的那个车窗,窗子开了,她伸出了半个身子,在向自己这边望着。
她看到了他回头,也看到了他看见自己了。她举起手,向他挥了挥。他赶紧也举起了手,左右大摆动地向她挥着,还大声叫着:“再见,再见了。”
她也向他大喊:“什么呀?再见了!”
他知道,那是因为列车越来越快了,风是从她那边来的,他能听清她的声音,而她却听不清他的话,才问了声“什么呀”。他赶紧跑步追了过去。
他又听到她在问:“你叫什么啊?”
他赶紧大声回答:“我叫刘晓楠。”
他又听到她喊:“什么呀?你在哪个单位?”
他扯着最大的嗓门回答“北岭建筑公司。”
他还是听到她在问:“什么呀?你……”后面的就听不见了。火车开远了,只能远远地还看见她在窗口挥动着手臂。那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什么都看不见,火车也看不见。
他若有所失地站在月台上,久久地不愿收回跟着火车远去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