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上要刘晓楠去县城里参加公判大会,果然是有意图的。为了整顿队伍,工程处党委决定在干部职工中开展工人阶级使命与革命纪律教育活动,期间还要召开一次红永工地上的全体职工大会。届时,公司党委将会有领导来参加指导大会。工程处打算在大会上安排青工代表发言,表态不忘工人阶级伟大使命,不忘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教导,加强革命纪律性,杜绝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影响,坚决完成战备施工任务。
工程处李书记点名要四队的刘晓楠作为青工代表上台发言。刘晓楠从县城开会回来的第二天,何指导员就向他交代了写发言稿的任务:“小刘,这份稿子你要提前准备,反复认真准备,写出水平来,写出我们四队广大青年工人的真实思想和决心来。到时候,稿子还要经过处党委李书记亲自审查,才能正式上台发言的。”
“何指导员,这么吓人啊,我怕写不好。你还是找别人写吧。”这种表决心的发言,刘晓楠确实还从没写过,也不知怎么写。说到底,他内心里也不想站在台上,当着自己师傅工友朋友们,去讲那些喊口号一样的话。
“你要写不出,那在我们四队,不,在我们二处工地上,还有谁能写得出啊。”何指导员见小刘脸上不相信的样子,又说:“哎,小刘,这可不是我讲的,是李书记讲的。他给我派任务时,我也是你刚才那样讲,怕写不好。可李书记就是我刚才讲的那句话,小刘要写不出来,那谁还能写得出来啊。”
“都是指导员你,帮你写过几回东西,就跟别人夸去。这下好,我成了名声在外了,呵呵。”刘晓楠对于这样的名声,真有点哭笑不得。
“这好啊,将来上面要有什么好事,我也好给你争取争取啊。”何指导员这讲的可能是真心话。但刘晓楠听他讲到上面,却无由地在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来。上面,上面的领导会对自己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如同何指导员一样吗。也许会吧,毕竟母亲已经复职工作,剩下的不过是她有个地主家庭成分而已,对儿子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
是啊,那就按领导的意思,把发言稿写好吧。刘晓楠向何指导员要些参考资料,可指导员说:“这种资料我也没有,你就自己想吧。”
于是,连续几天晚上,刘晓楠也不看书了,就一个人对着小书桌上的那支台灯,想句子,想话,想到一点写一点。不就是表决心吗,那就把自己打算怎么做,能够做得到的写出来,不就行了。写自己心里的话,这对刘晓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写出了初稿,拿给何指导员看。何指导员看过后,没如以前那样,看过刘晓楠的稿子就马上讲“好,好”。他拿着刘晓楠稿子在手上,想了好一阵,才说:“按讲,应该是这样写的。表决心吗,就是把自己心里想做的,自己也一定能做得到讲出来。是这么回事,小刘,我知道,你这讲的都是实话,也是你能做得到的话。但是,但是,”
“指导员,怎么了,你直说吧。”刘晓楠听出领导有不同意见。
“可能是我没给你交代清楚,要先批判错误的东西,批判歪风邪气,在批判的基础再表决心。那样就显得有针对性一些,有革命战斗性一些。”何指导员一下子讲出了一串平日刘晓楠没听他讲过的词来。
“批判错误思想,再发挥工人阶级的革命精神,唔,是好一些。那我就按领导的意思再改。”刘晓楠从指导员手上拿回了稿子。
刘晓楠又花了一个晚上,改了稿子。第二天,他把改过的稿子交给何指导员时。领导还是没当即讲“好”。但指导员这次没再提什么意见,也没说还要改,只是说:“唔,先这样吧,我交给李书记看看吧。”
又过了一天,何指导员把刘晓楠叫了去:“小刘,你到工程处去一趟吧,李书记要当面和你谈发言稿。”
“哎,李书记有什么指示,你告诉我,我再按他的意思改,不就行了,还非要去见他。”其实刘晓楠是不知该怎么与大领导说话。他平常跟何书记、范队长他们这些基层领导在一起,没有什么拘束,这样的领导也没有什么架子,讲起话来也就是平日工人们讲的话,工人们能理解的事。要突然和个大领导面对面地讲话,他刘晓楠还从没经历过。
其实,何一平本就没想让刘晓楠再改,而是想让李书记认可算了。可李书记不同意,说稿子太虚,尤其是批判部分,尽是空对空。可何一平说,刘晓楠这样一个青年工人,本就单纯得很,要说批判歪风邪气,他也就是听了领导说的一个概念,哪知道什么具体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可李书记听了何一平这一说,反倒说原来是他还没有搞清思想,所以指导不出好稿子来。如此,就只有他李书记亲自来指导小刘了。
既然是这样,刘晓楠就只好去面见工程处的李书记了。
李书记先是引导小刘:“小刘,批判歪风邪气要不落于空话,就得从我们身边的事情去观察,去辨别好的坏的,坏的就是歪风邪气。”
“坏的?李书记,我们身边的工人都是不错的,除了有些技术差些,有些做事懒散点,有些爱想家,哦,还有些喜欢搞搞恶作剧逗弄逗弄人,也没什么大得要批判的啊。”在刘晓楠看来,要让在台面批判的事,那是与敌人、与犯罪、与反动或是与地富反坏右联系在一起的事。
“不,不,你仔细想想,不止这些吧。要不,怎么我们工地上最近会有这么乱,厂区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对抗性的事。哦,还有,听说还有人打到你的房间里去了。这些该怎么说呢?”
“这,这,”刘晓楠知道李书记在指什么,但他对李书记指的事有自己的看法。他犹豫着,不知如何说才好。
“大胆说说吧,我们把事情讨论清楚了,认识上去了,就能写出好稿子来。”
“其实,其实也就是有些年青人谈情说爱,有些太热火了,另外与厂里的人产生了一些矛盾。”刘晓楠大着胆子说了出来,但没敢一口气说完。
“说下去,有什么想法看法都可以说。”
“其实,其实,男的女的在一起,有些家里不同意,就打打闹闹,也没有什么奇怪。我们以前下乡的农村,就有农民对子女不按老规矩找媒人,而自己耍在一起,要狠狠教训的。听说有些还两家人打起来。但是,农村里对这样的事,从来不算什么大事,从来不批判的。”
刘晓楠说到这里,看李书记没打断他,又说:“农村开批判会只批上面指定的反革命集团啊,阶级敌人啊,地富反坏右啊。要把个普通农民社员去点名批判,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了。”
“对,对,你刚才不也说了地富反坏右,有个‘坏’嘛,我们就批判身边的坏。”
“可那些坏是破坏生产啊,偷集体财产那些,不是男女青年谈爱这样的事。”刘晓楠说到这里,终于完全表达了自己对最近厂区出现的事情的看法了。
李书记沉默了许久,才对刘晓楠说:“也可能多数青年是在交朋友谈爱,但你就不认为也会有个别思想不端正的人,做了坏事吗。要不,那天县里开公判大会,怎么会判了那些人呢?”
“那,”刘晓楠还想讲什么。
“我们今天先谈这些吧。”李书记把稿子递给小刘:“你再认真想想我的话,最好联系实际地把批判部分再改改。”
刘晓楠拿回稿子后,每天有事没事地也改上几句。但以后再没见何指导员催他要稿子,李书记也没再要审查稿子。
开大会时,公司里确实来了一个副书记,作了报告。但是,会上没有青工代表发言这个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