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有人入党了,提干了,刘晓楠根本不往心上去,那确实是真的。但后来有件事,却让刘晓楠怎么也不能释怀。
四队今年有人上工农兵大学了。
这几年,北岭建筑公司每年都会有几个推荐工人上大学的指标,但全公司十几二十个工程队,轮了几年,今年才轮到四队也能占一个指标了。
但是,没有经过任何推荐,甚至没让任何一个工人知道四队有这么一个上大学的指标,就有人已经在悄悄地办理去省城的学校入学的手续了。
这个人是谁也想不的。他既不是全队最爱学习的刘晓楠、袁时春这样的书生工人,也不是参加工作较早,读过高中,文化底子比较厚实的邹强国、陆娟这样的师哥师姐,还不是一贯追求政治进步的新任副队长和段祥龙这样的政治红人,更不是雷安朝那样兼有工人和军人两种身份特征的,从部队上退伍转业来的工人,却是那个平日里不但在领导眼里不起眼,就是在工友们心目中,也是个常常被遗忘的人。
他叫古建民,一个身材瘦弱,甚至有点弱不禁风的年青的维修工,他那身体简直就是个病壳子,轻轻松松的维修工作,还经常三天两头地休病假。他家是省城里的,当年与大批省城青年学生一起被招到北岭建筑公司当工人。那时候他就让人有点奇怪,一点也不起眼的他,却被分配了一个让人人羡慕的最好的工种。
机电维修工啊,干活不累,技术含量又高,每天只是挎着个工具袋,在工地上晃悠晃悠,常常是没什么东西出问题,用不着修理什么,一晃悠就是一天的班。更让年青人羡慕的是,队里几个长得最好的最秀气最洋气的女孩子,就都在维修班,这小古简直就是掉进了花园里,整天与鲜花为伴了。像队里公认的漂亮女工小明,就天天是与小古同路上下班的。
如今,就是这样个一家伙,居然好运再一次让人预想不到地,莫名其妙地降临到他的头上。这一来,队里年青人中间的议论就多了,说什么的都有。有想得开的,比如新当上副队长的小李,自觉地认为自己一个人不能占了所有的好事,当了干部,就得把上学的事给别人。更多的是想不通的。
更多的是想不通的。他姓古的凭什么啊,占了全队最好的事。邹强国,这个当年省城中学里的高材生,虽然现在已经实实在在在建筑工地上成了家,结了婚,但骨子里对上大学的热望并没有完全消失。他不明白,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能落在他这样一个既有优秀文化功底,又已经将自己的一生,甚至家庭都献给建筑事业的的青年。这连素来认为自己没什么读书天份的段祥龙,也来了牢骚。他姓古的可不是邹强国、刘晓楠那样的才子,凭什么老子立过军工的积极分子还比不过他。
让刘晓楠想不通的是,这个小古也没有政治方面的什么优势,不是团员,更不是党员,甚至连入团入党的愿望都没有。从这方面看来,与刘晓楠并没什么区别。可是,他却得了队里、公司里最难得上大学的指标,这可是比提拔当干部更难得的机会啊。
被失望和牢骚影响着的工人里,受影响最严重几乎都是平日的工作骨干。大家一时难以面对这个事实,这个与平日里领导上所提倡鼓励的积极工作,组织上是不会忘记之类的讲话或许诺完全不相符的事实。段祥龙甚至在工地上嚷嚷,要退出青年突击队,也不学什么泥工技术了,回副工班拌沙浆去。
这一次,连王班长、李班长这些老师傅们都觉得太失望了,让他们不敢再如平日那样去教导青年们:只要肯干,就会有好前程的。自己身边的徒弟们都还年青,还有不少有能力有才华的好苗子,不应该就如自己这些老家伙一样,在工地上苦熬一辈子。看着他们平日里听师傅的教导,听领导上的指导,拼着力气干工作,现在反倒不如平日里偷懒泡病假的。这谁想得通啊。
刘晓楠没像段祥龙那样嚷嚷,但心里的难受不亚于小段。他心里总觉得有有些话找人讲讲,又觉得总想找个地方讨个公理。见工地上大家都懒散着,反正这会儿也做不成什么事,就一个人漫无目标地往队里驻地走去。不知不觉地,他竟然走进了何指导员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他不知来过多少次,尤其是象今天这样,上班途中从工地上就直接到了这里,那是领导要写材料,把他从工地上直接叫来的。可今天,何指导员没让人去叫他,他却下意识地按着老套路走了进来。
何一平意外地看到小刘来了,有些惊讶,又好像是意料之中。何指导员没好先说什么,由着小刘走到办公桌边,坐在他往日里常坐在那里听领导交代写作任务的那张椅子上。
刘晓楠的眼光落在何指导员面前,一份已经差不多写完了的个人表现鉴定意见上。那是队里领导按上面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要求,对古建民的表现作的鉴定。指导员不好让小刘写这种东西,他就只好勉为其难地自己动笔了。
何一平看到了小刘的目光指向,他没去收拾那份材料,只是静静地与小刘对面坐着,好像要等小刘先说点什么,先问点什么。
但刘晓楠没开口,只是有些木讷地,甚至有些傻傻地坐着,眼光无神地看着办公桌上那份个人表现鉴定表。
也许,这种气氛让何一平不好受,他最终先打破了寂静,开口说话了:“小刘,你还好吧?”
“唔。”刘晓楠机械地回应着,木讷的表情没什么改变。
“小刘啊,唉,”何一平停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我也没办法啊,队里有什么权力啊,只是听上面的安排做事。”
原来,今年的这个指标到底推荐谁,不但工程队说不话,就是工程处李书记他们也根本插不上话。这个指标是带着古建民的名字下达的,用句下达特殊生产任务时的行话说,这是一个带帽指标,任何人不得挪作他用!
不要说队里工人们不理解,就是长年在基层工作的何书记、范队长也不理解,为什么就在特殊时期冲击特权,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打倒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的大好革命形势下,这种明显地夹贩私货的行径仍然大行其道,且能畅通无阻呢?真不知上面那些天天叫喊得震天响的口号,哪个是真,哪个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