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段先炳在下面巷道里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睡觉去了,一睡就睡过了钟点。还是下一班有个也想找地方睡觉的人,发现了他,把他叫醒,他才知道自己的班组已经下班了。
刘晓楠没想到,现在有段先炳已经不是以前他的学校的那个同学了。那时候的段先炳同学是个学习认真,积极要求进步的好同学。记得班主任刘老师还在全班的大会上讲过,要同学你段先炳学习。可是,四五年的知青生活,本已将少年段先炳那点美好的理想打磨得所剩无几了,而偏偏参加工作又是当了个井下挖煤的煤黑子。
在地底下几百米的漆黑世界里,段先炳对于人生的一切美好都绝望了,只是无奈地耗费着生命的时日。他事懒得做,话不愿多说,一到井下,就觉得头脑昏沉沉的,只想倒头大睡。
刘晓楠听着段先炳无所谓的述说,不免为他担起了心:“你要正睡着的时候,要是井下出什么事故了,岂不要坏大事啊?”
“有什么大事坏呀?”段先炳还是一脸的无所谓。
“人清醒着,至少可以跑,可以躲,可你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刘晓楠简直不敢说下去了。
“就怎么我都不怕。”段先炳说,他已经没有他们在地面上生活的人那么看重性命了。起先,刚下井时,他觉得这可能还只是暂时的生活过程,他还想像自己能有一天能重新回到地面了,重新去实现自己少年时有理想。所以,那时候他在井下特别警觉,因为,他知道,现在的煤矿井下事故是很频繁的,稍不留意,就人可以命丧井下。
段先炳告诉刘晓楠他们,那时候他可是井下一个奇人。平常情况下,看起来他与别人没什么大不同,但只要井下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以常人料想不到的速度最快地逃离有危险的地段。有时候,在狭窄的巷道里,工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在只能容一人过身的巷道里依序撤离,而本在后面的段先炳却能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挤过前面的人,一下子就到了撤离队伍的最前头!
“你怎么挤得过去呀?”刘晓楠觉得奇怪。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挤到最前头去的。我想那只是一种本能,一种求生的本能,唉。”段先炳说,他那时候意识里还有那么一种求生的冲动,他就还是一个精神健全的人。可是后来,几年的井下生活告诉他,人在井下,命就已经不属自己把握了。
有几个工友,就在人们认为最不该出事的地段和时间丧了命。而又有工友,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又奇迹般地劫后余生。就是段先炳自己,就曾因为自己那仅有的一次没挤到撤离队伍的最前头,反而躲过一劫,没与带队撤离的排头工友一同命赴黄泉。
“李兄,刘兄,当你真切地反复地看到生命无常后,你对自己这条命还有什么担心的啊?”段先炳以一种看透人生的高人口气,向两位同学讲着自己的人生观。
“可是,人的生命总是宝贵的,活着,才会有可期望的明天呀。”刘晓楠这些年的人生收获就是知道还会有值得期望的明天。
“明天?”段先炳却不赞同地摇着头。
“不是吗?那时候我们在农村里,有的同学下放的地方特别苦,还有的同学家里也受到打击,听说也有人就不活了,甚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后来呢,这几年形势不是有了变化,我们知青也能离开农村,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了吗?”刘晓楠说。
“是的,我们这些知青是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如你们,新的生活肯定胜过当年的知青生活。可我们呢,我们这些走进煤矿井下挖煤的煤黑子。要说这也算是一种新生活,我宁愿还回去过知青生活,苦死了累死了,至少还可以死在阳光下,死在青山绿水之间,不会如我的那些工友们,死在地下阎王殿的门口,连葬身都无需占地了。”段先炳说。
“先炳,你可能太悲观了吧。再怎么讲,我砌房子,你挖煤,除了工作场地不同,我们都一样的是国家的正式职工,都一样地享受着国家职工的待遇。下班以后,我们还是可以一样过好业余生活嘛。你看,我们不是来找你玩了吗,你以后也可以找我们玩呀,到北岭市去玩,我们一起喝酒,一起逛街。”刘晓楠不想自己的老同学如此沉沦下去。
“你呀,你是没见过煤矿井下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我们在井下是怎么做事的。上班?工作?我们在井下的那种劳作,可以配得上这些名称吗?你不知道啊。你没见过,你无法体会我们井下工人的心情。”段先炳坚持说。
是啊,一种生活,一种境况,人不亲身经历,是很难体会个中滋味的。就如有些从未真正当过农民,当过工人的文人,写出些所谓反映工农生活的文章,说来说去,根本就没有与实际的工农思想情感沾边。像这些年来,报纸上文章中常写的什么工农在劳动实践中改造世界,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要照刘晓楠看来,为了生活,为了养家糊口而成天累得死去活来的体力劳动者,只唯愿哪天能歇歇,少与天地斗才好。真不知他们那些人讲的乐处何在,或许人在不愁吃穿后,斗一斗是好玩,或许他们能在这种斗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吧。
不过,要讲刘晓楠完全没见过煤矿井下也不对。他记得自己在西部三线搞战备工程施工时,所在的西浦县曾利用一个煤矿巷道,搞过一个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模拟展示会,工程处组织工人们去参观过。
那是在西浦县煤矿一个老巷道里,表演者重现了解放前煤矿工人赤身裸体在井下挖煤的苦难生活。浑身乌黑的人,提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照得那两只眼睛还能反射一点光亮,肩上套着又粗又黑的麻绳,拉着装满煤块的竹拖篮,双手着地在低矮狭窄的巷道里艰难地爬行着。
“现在是新社会了,煤矿里的工作条件应该好多了吧?”刘晓楠想着,就对段先炳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