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劳动节连着礼拜天，刘晓楠回来江家里去了一趟。可好多在外工作的同学朋友并没回到来江，让他也觉得没什么好玩的。他只是去老家泉水湾看了奶奶，给她老人家留下点零花钱。
刘晓楠本想就便见见路桥工地上的好朋友谭宝生，但到柘胜大队谭家大湾他家里，见到他的老婆龙术玉。她告诉刘晓楠，宝生随大队的民工队去北岭市做工了。可宝生并不知道刘晓楠已从西部三线工地回北岭，而他老婆也讲不清他在北岭什么单位做工。刘晓楠就给她留了个自己的地址，要她在宝生回来时告诉他。
在来江没事的刘晓楠，二号一早的车回到北岭，才半上午时分。队里回家的、出去玩的、逛街的都还没回来，整个工地生活区，除了在工地安家的几户人家外，没有几个人。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一个吃过中饭，刘晓楠却无法安心下来看书，真不知该如何打发余下来的休假时间。
找燕子姐去？可自己本是说回去两天的，这会儿燕子姐说不定有自己的安排，不会在工厂宿舍里等着这个弟弟去打扰。
人民医院的覃姐本来说要自己到她家过五一，可她爱人这个假期不出车，难得在家与她们母女过个节，自己当然不能去给人家添麻烦。
去王师傅家看看师母和小育萍去？师傅的儿子肯定也回来休五一了，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难得的一家团聚。
对了，刚才在食堂打饭里，不是见到班长邹强国吗。他和陆娟现在有了儿子，小两口拖着家在工地上，哪也去不了，真正成了以工地为家了。找邹强国聊聊去，自从上次受了他的启发，刘晓楠很想多和他聊聊，接受一些不同的思想。
到邹强国他们家里一看，他们刚收拾好了中餐的桌子，孩子也进入了午睡时间，陆娟在床上哄着孩子，邹强国正如闲着没事。
“干脆，我们到外面走走说说吧。”邹强国也想出去透透气。
两个人就出了门，沿着工地上的一条一道，向着幽静的北仙岭山坡上走去。这让刘晓楠想起了十几年前，爹爹刘鸿僖在北岭地区行政专署工作时，他曾随奶奶来这里过暑假，就陪奶奶上过北仙岭求香敬佛。
“强国，我们就往山上游吧。这个北仙岭也是个名胜古迹之地，本应好好游游的。”是啊，回到北岭施工，又驻在这北仙岭脚下，已经快一年了，刘晓楠竟然还没有重游过这个故地。
“好啊，早就听你讲过这座仙山，今天正好识一识仙家面目。”
于是，刘晓楠引着邹强国，找到了记忆中上山的石径，开始寻找自己那差不多快忘记了的记忆。
但是，刘晓楠记忆里那些美好的东西，却怎么也不见了。记得以前游人逶迤的山路上，树荫掩影，优雅静逸，一路上若有若无的鸟语花香，让人如入仙境，于不知不觉中就有几分陶醉。可现在满山是一片荒凉，连上山的石径都被杂草掩埋，让人辨不出路来。无从修剪打点的树枝杂乱地伸向路面，把本已不甚清晰的石径更是盖得严实了。刘晓楠和邹强国行走于其间，已经不能安危漫步了，非得要一步步地拂开枝条，找出路来。
“呵呵，强国，看来已非昔日了。”已经走过一段路，到半山腰了，刘晓楠除了感受到石径的难行，还发现找不到当年的位于坡脚边的仙鹿洞了，就连半山坡上的《踏莎行》碑也不见了踪影。刘晓楠还记得，洞里白色大理石仙鹿和路边的诗碑，都是一人多高的大石块造就的，要搬动它们，得费多大的劲啊。
什么人吃饱了有那么大劲，干起了这种费大力气的事。难道是上几年破四旧时，充满了革命造反精神的人们，用阶级斗争的神力，除去了这些由老祖宗那里留下来的东西？
到了半山的一个山坳边，刘晓楠记得，当年这个山坳里有几丘水田和一间小庵房，当他跟着奶奶走过时，还见到有几个和尚在田里劳作。奶奶说，人来到世上，不管是入世还是脱俗，下力气干活都是根本的。爹爹马上接着说，不劳动者不得食嘛，和尚也要好好劳动。可奶奶说，和尚做劳役，那是在修行。
可是现在，山坳里的水田和庵房都不见了，更不可能有于世外耕田的脱俗之人了。走着走着，刘晓楠和邹强国的话都少了。刘晓楠感觉到，如今的北仙岭，已经没有当年那样的美景，也不能如当年那样，让走在小石径上的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享受。他只是觉得，这一路上山来，让人有些沉闷，甚至闷得人心里难受。只是，一个青年工人，不怎么能用言语表达出此时此地的心境。
终于，两个到了北仙岭山顶上。在刘晓楠的记忆里，那里有个香火鼎盛的寺庙，就叫作北仙庙。当年，奶奶还在那个寺庙的大殿上，用清水净了手，跪在大佛像脚下，虔诚地挚出了一支竹签。然后，由庙里和尚解签，讲了一通刘晓楠根本听不懂的话，而奶奶却心满意足地给和尚付了香火钱。
可是现在，刘晓楠他们站在这个荒凉的山顶上，除了在乱茅草丛中，还依稀可见没有房顶的半壁残墙和杂乱堆着的石块砖头，告诉人们这里曾有过建筑物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人烟的迹象。显然，这里也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破四旧的革命战斗。
但是，那至今仍顽强不倒的半壁残墙，和几乎散满了整个山顶的石块砖头，让人还是能估摸到古老的北仙庙的雄伟与高大，感觉到当年北仙庙的热闹与鼎盛。
刘晓楠和邹强国拨开乱草丛，走到了那些残壁之间，立在当年的庙堂大殿里，向四周环视着。
地上有一些火烧的余烬堆，可能是曾经上山的人，在这里燃火野炊，或是烧火取暖。四周的断墙上，有人用烧过的炭块胡乱涂写的字迹，乱七八糟，且被雨水冲刷，大多无法辨认。
但是，他们还是在那些杂乱的炭迹中读到了一些意思：数典忘宗，王八蛋，****的会遭报应，佛啊你咋有如此的宏量，人在做、天在看．．．．．．
读罢断墙炭笔，刘晓楠和邹强国都沉默了。两人一路无言，静静地下山，心里沉重得难受。
刘晓楠独自回到宿舍里，关了门，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他实在有什么要说一说。他把话语转到了纸笔上，写下了这时心情：
七律．重游北仙岭
五一假日，无所乐处，下午与邹兄登北仙岭一游。
这是我继少时登北仙岭后，重游此山了。昔日岭上情景，犹有记忆。今日复来，旧貌全迁。断墙残壁处游客所留炭笔字迹，引我兴起诗意。一路下山，吟得七律一首，回舍伏桌提笔，以记观感：
逢节无兴上街玩，
二友携游北岭山。
共步云梯多圣地，
同临仙境少神龛。
往昔几处热烟起，
今世一场冷雾参。
观者心中恨恶鬼，
炭笔指骂毁庵蛮。
一九七六年五月二日于北岭党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