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约定,刘晓楠到家才两天,哥哥晓枰也回来休探亲假了。但是,晓枰说,他只能在呆个把礼拜。因为他毕业分配到西部一个县铁厂后,县里当即派他下乡去搞蹲点,本来农村里马上就要进入秋收了,干部们是不能离开乡下蹲点的生产队的,但他为了回来赶老同学华迪才的婚礼,特意以缩短探亲假为条件,才请到了这一个礼拜的假。
华迪才结婚那天,晓枰晓楠两兄弟一起去,送了点小礼物。此外,刘晓楠还以两兄弟的名义写了一首诗,送给从小就与自己一样,有着远大理想的华迪才。因华迪才的新娘子姓廖,也曾是刘晓枰的同学,一华一廖,取其谐音,诗名曰“话鸟”:
话鸟
有二友佳喜,无以志庆。忽思及素日冷眼凡世,多有鸦雀辈虽雏年远志,羽全巢缮则苟安,唯鸿鹄越千家万户之碌碌炊烟,鹜及长城,其志可敬。遂即兴缪撰数言奉送,聊表相贺相勉之意。
欣然情谊鸳鸯联,
莺鹊乐兴唱喜门:
非鲜鸦雀籍逸处,
异俗展翅唯鸿程。
在刘晓楠心里,与其说这是送给同学的诗,不如说是自己与同学共勉。是啊,这些年来,随着年龄的长大,以前的同学们之中,现在的工友们之中,不时有朋友结婚了,成家了,走进了琐碎的家务中。但是,刘晓楠看到他们在当下的环境下,并没能实现少年里的理想或梦想。难道,自己这一辈人,就这样走过最应该有所作为的青年岁月吗?
祝贺了同学的婚礼,刘晓枰就急急地回西部县里蹲点去了。刘晓楠一个人在家继续休假,颇有些无聊。他想着还不如早点回单位去算了。
这天下午他正家里收拾东西,上班的母亲却突然回来了一趟,对儿子说:“刚才单位上通知,今天下午四点钟有重要新闻广播,要求单位上暂停上班,组织干部职工集体收听。”
“什么事,搞得这样隆重?”特殊时期以来,经常出现这种预先通知上面有重要新闻,要求广大革命造反派和革命群众收听的事,搞得大家心里不得安静,可又不敢乱说什么。近年来,这种搞法似乎少了,让人也少了些那种让人心神不定的日子。
“不晓得,反正通知讲得严格,不准缺席的。我回来说一声,可能今天会下班迟些,不好做饭了,你干脆到食堂去打饭吧。”母亲说完就又走了。
果然,快四点钟的时候,煤矿机关大楼上的大广播喇叭响起来,大声通知各单位人员暂停手上的工作,准备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重要新闻。
刘晓楠反正在家没事,也就干脆坐到门边,听听今天到底有什么重要新闻。
广播里响起中央电台的不整点报时声音:“滴,滴,滴,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随后,广播竟然出现了让所有人意外的哀乐声!
以哀乐声为背景,播音员以低沉哀伤的语调播出了一条震惊世界的新闻:
“现在播送**中央全国人大国务院**
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
中国**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主席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
噩耗一出,矿机关大楼上就出现了放声的大哭,家属宿舍区这边也出现了哭声,虽然广播还在继续,但已经没有谁往下注意听了,所有的人瞬间沉入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悲痛气氛之中。不管你当时有没有想到什么,在那种气氛里都会自然而然或者身不由己地悲痛起来。
刘晓楠本已无聊的情绪,一下也悲凉到了极点。世事难料,就连人民已经习惯性理所当然地认为或者在潜意识里认定万年不变的人与事,瞬间就化为不存在了。对的,这就是自然辩证法里说的,自然规律之不可抗拒。
可是,在人们骨子里以为将永远不会变的事变了,这个世界将如何呢?哦,难怪队里小肖他们讲,省城里乱写标语的事近年来多起来了,看来真是上面的事传下来的。国人,甚至小孩子们都知道,在我们这个国家,只要他老人家在,任谁作什么乱,都是白搭,整个国家还是会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往前走。可现在呢,突然让人心里没了主心骨。
刘晓楠再无心收拾回单位的行装,只想静下来心来想点什么,可空落落的心里什么都想不清楚。怎么想啊,那个能决定几亿人命运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那些有这种决定权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青工是没法去想像,去估摸,猜测的。他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世道到了又一个大变化的前夜了。
往下,母亲单位的人主要的工作几乎都是为悼念毛主席。刘晓楠也不能在家呆着,他和母亲一起,参加单位上扎制花圈和小白花,又按矿上的统一安排,到设置在大礼堂的吊唁堂参加吊唁。
在吊唁堂里,人到了那个场伙,个人感情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尤其是女人们,几乎全都哭成了泪人,不少大男人也哭得如小孩子一般。刘晓楠不哭,但心里也照样是冷的,冷得让人有些打颤。是啊,这个世界几亿人的精神支柱一下没了,让人真不知今后要依靠什么,人能不伤心,心能不冷吗?
到了全国举行追悼大会的那天,已是九月下半月的天气居然出奇地热。下午三点多钟,矿部集会的大操坪上热得像个大火盆。刘晓楠跟着母亲单位的人,就站在这个大火盆中间的队列里。
本来长年四季在野外上班,从来是日晒雨淋的刘晓楠,竟然热得受不了,突然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人就要往地上倒。这种感觉竟然如同当年在上林湾的红薯地中暑,晕倒了,被母亲背回去时一样。怎么会呢,那是六七月的盛夏季节,且当时自己人小体弱。现在已经是快十月了,而且自己是个二十老几正当年的青年汉子,怎么会呢。
但是,身体上的事,是不由你自己认可不认可的,晕眩骤然加剧,眼前是一片飞跳的火星,耳朵里“嗡”的一声,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人就要倒下去了。就在最后还有一点清醒意识的瞬间,刘晓楠赶紧蹲了下去。虽然他知道,这种严肃的政治场伙,是不能轻易改变立正站立的姿势的。但是,已经到了关于自己性命的时刻,不能让自己摔死在这个会场啊。
刘晓楠一蹲下去,就近乎没有了知觉。他两脚蹲着,又以双手撑着地面,让自己的身体以蹲工保持着平衡,不至于整个人完全摊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刘晓楠觉得耳朵里又有了轻微的,好像很远很远地方的人声,眼前好像也有人在晃动,晒在自己身上的太阳,一下子被人挡住了,自己好像阴凉一点,一下子人走开了,太阳又晒在自己身上。
“兰兰,你怎么了?”这是母亲的声音。追悼大会散了,刘晓楠被母亲喊醒了,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