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爸爸依旧带我去了那家医院,筱可琳无论如何都要跟着过来,笨蛋都知道她那颗心里藏的是什么鬼主意,作为一个年长一岁并对人脉了解得一清二楚的表姐,无论如何我也得阻止她再继续这样犯迷糊,否则我会连饭都吃不下去。
我走在爸爸身后像个晒稻谷的农夫轰赶这只不好好在圈子里待着非要跑来偷吃的小鸡仔。
“筱可琳,不许你过来,还不快去上课!”
筱可琳撇撇嘴,吧唧吧唧地说:“都已经迟到了,还上什么课。”
“呀!要是想考上我们学校就必须得按时上课,听到没有?”
“可你昨天不是说我要是考得上就不能睡觉吗?但是我得睡觉才行啊,既然考不上就不勉强自己了,我才不去摘取没有结果可言的东西呢。”
“呀!呀呀!”疯了疯了,这样听起来怎么好像是我怂恿她旷课似的,孺子难教,真是气人啊。
“不管怎么说,筱可琳今天都必须得回学校上课!”
筱可琳东张西望装作没听见。我突然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医院到了,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有点绷,是不是因为害怕见到医生呢?是的是的,一想到要把腿伸出去给医生检查,看看这条伤腿开花开得有多丑,心就慌。
近了近了,近了。
忍不住眼角往那个房间里瞥了过去,却听见身旁筱可琳很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么快就走了呀。”
“嗯?”
“我说你同学。”她凑近来小声地说以防让我爸爸听见。
是有点快,现在不是挺早的吗?昨晚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在呢,怎么连一个晚上都待不住的。呵,是不是因为睡不了医院里硬邦邦的床所以昨天又发脾气要回家了?还真是皇帝命!
“那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学校上课去啦?”我义正严词。
“才不。”筱可琳扭过头去,似要跟我作对,“我要等你看完医生。”
“得了得了,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想趁机逃课也不能拿我当借口,搞得好像是我要求你过来似的,回去我告诉姑妈,让她好好教训教训你。”
“嘁。”
她把头扭得更歪了,几乎要把它扭到背后去。姑妈平时都不怎么管可琳,拿姑妈来作为幌子一点也威胁不了她,这家伙平时都不知道逃了多少课,看来以后我得好好管住她才行。
医生看完我的伤腿,又给我抹了点药,叮嘱我不可以再随便乱动伤口,否则皮肤会烂得越严重,以后就会留疤。我连忙点头,留疤,当然不可以,留疤的腿跳起舞来会有多难看呀。
“痛吗?”爸爸问我。
“今天已经好多了,昨天痛得才厉害。”我说。
“小萱姐以后是不是不能跳舞了呀?”可琳站在一旁看完整个过程,顺口地问了一句。
可是门口却突然“砰”的一声,有东西打碎在地上。我们转过头去,只见妈妈呆呆站在门口,脸上惊愕不已,她是送饭过来看我的,听到可琳说了这么一句话,手里的碗立刻掉下来,碎成两半。
妈妈无意识地踢开一块碎片,冲我走了过来。
“妈……”我害怕地顶直了身体。
筱可琳闭着嘴巴,双手紧握放在身前,不敢说一句话。
爸爸站起了身,招呼了一句:“你过来啦。”
妈妈什么也没说,也没看任何人,扑到我的眼前蹲下来,盯着我的膝盖,双眼连眨都不眨一下。
我完全可以想象她的心境,许多年来我之所以变成同学眼中的才女,老师眼里的三好学生,都是妈妈一手将我栽培起来的。她从不让我干家务活,只希望我坐在钢琴前认认真真弹好一首雪花曲,其余的都不要多想。她费尽气力把我送进艺术班,每天我都是在日落三时才回到家中,她会等我,直到我回家才开动晚饭,有时候爸爸下班回来会先吃饱,但是她永远不,她会一直等着我,不管自己饿得有多抓狂。有时我因为动作没练好在舞蹈室待得忘记了时间,她着急地踩着一辆自行车过来找我,把我接回家。她小心翼翼地保护我的身体,不让我受一点点伤害,她会定期检查我的指甲,尽管我常常背着她将它们留长而从不自觉地剪掉它们,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发现,会絮絮叨叨说我太不注意保护自己,这样容易把自己戳伤,当我不小心被某些长角的东西划伤时她总是神经紧张地冲过来,对我进行了全身的一次扫描。她每天都会为我做很多事情,洗衣服做饭,整理我的床铺,梳理我的衣橱,清洁我的书柜,她甚至每天先于我起床为我做一顿早餐,在我上厕所之前把牙膏挤在牙刷上面放好在洗漱台,我的毛巾永远摆在中央的位置,左边是她的,右边是爸爸的。
她是天底下最细心的妈妈,我的生活总是被她打理得整洁有致,我没有任何理由恨她剥夺了我的自由,因为我一旦失去她,便是一只丢了方向的雏鹰,天空那么大,那么深,那么平坦,那么相似,我哪里能知道东西南北。
见妈妈这么吃惊,爸爸连忙解释道:“没什么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放心吧。”
筱可琳拼命地点头,但是妈妈的背后并没有长出一双眼睛来看她。
“你的腿是怎么弄伤的?”妈妈抓着我的手,眼睛森寒如同审问犯人。
我不敢多说一句,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手被她抓得有些用力,她就那样跪在地面上,我感受得到她双目正炯炯地盯着我的脸。
她耐心地等着。房间很安静,大家似乎也都等着我回答。
“快说!”她突然大吼。
我抖擞了一下,喉咙里顿时像被一个铅块死死地堵住了。
“你说呀!”
她摇晃着我的肩膀,很用力,我的眼泪几乎要掉了下来,妈妈平时都对我很严格,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我那么凶过,爸爸走过来欲制止她情绪过大化,没说完一句,就被妈妈喝止了。
“我……我是从……从上面掉下来的。”我只能坦白。
“上面?哪里上面?”
“就是……就是栏杆上面……”
没等我解释完,妈妈蓦地从地上起身,尖叫:“站起来!”
“我……”
“听到没有?”声音更大了。
我哆哆嗦嗦从床上站起来。
“背过身去!”
“妈……”
“背过身去!不许再让我喊第二遍!”
我惊悸地背过身去,突然她一掌重重地打在我的屁股上,我的身体晃动了一下,整个人歪倒在床上,接下去又是重重的一掌。
爸爸见状连忙过来拉住了她:“你干什么?她都已经受伤了。”
“你没听见吗?她是从栏杆上面掉下来的。”
“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从来都是这么纵容她犯错的吗?从小到大我叮嘱过她多少次,不许爬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会让自己受伤的,她听了吗?她不但不听,她还去爬栏杆!为什么越长大却越来越不懂事!”
“她下次不会再犯就是了。”爸爸继续替我解围。
“没有下次,一次也不可以!你看看,看看她现在什么样子。”
她甩开爸爸的手,指着我的头发,我知道这次连爸爸也救不了我了,就像筱可琳的故事里所讲的那样,我的头发几乎成了妈妈的命,她对我的细心呵护让我一直以来都有着令所有同学艳羡的披肩长发,柔顺,光滑,飘逸如风,而在我即将参加比赛的时候它们却像灵魂一般从我身上脱壳而出。
屁股又挨了一掌。
“不是我,不是我,是别人剪的,我也不想这样的,妈妈。”我企图抓住什么东西来向她解释、
“别给自己找借口!影萱,你怎么变得这么不听话?前段日子你问我剪头发,我拒绝了,我以为已经阻止你了,没想到你居然连比赛都不管不顾自己擅自作主,看看你现在,这样会失去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妈妈气喘吁吁,几乎要咆哮了起来。
我什么也说不清,第十六个夏天要披着这一头长发度过,突然动了剪掉它们的念头,当然这并没有征得妈妈的同意,之后便意外地收到可以参加市级比赛的消息,也不由感觉幸运,妈妈做的决定都是没错的,的确,多少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然而,我依旧厌倦了那个十几年一直不变的发型,披肩,下面修得细碎,也因为如此,我的耳朵白得不像真的。
雨点般的巴掌落下来,最后她几乎失去理智,高高举起手袋朝我身上砸了下来。
这就是我应当接受的惩罚,没有好好保护好自己,以致于妈妈这么伤心绝望。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期待我长成她臆想中的亭亭少女,而我也一直遵循着她为我设置好的规则,努力地付出自己的汗水换取她的笑容。但是现在,我夺走了她的期待,就像夺走了八岁小女孩手里最心爱的娃娃。
突然那雨点停下来了,我转头,看见韩井阳一手抓住了妈妈的手袋,令所有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