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二十五年的冬季来得格外早,不过十一月里,漫天漫地的雪花便滚满了整个长安。
良玉在王府里刚刚同肃太妃用过午膳,正准备回去初梅堂练几篇大字,却有管家来报说宫里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内监来接,进来后才知皇后是让肃太妃领着小郡主进宫叙叙。
别说是良玉,就是肃太妃也有些疑惑,肃亲王出征快一年,这段日子众人皆是相安无事,不知这皇后怎的突然召自己进宫去。
皇后相召,肃太妃不好耽搁,忙命人伺候着良玉换衣梳妆。
到了初梅堂,两个小丫鬟掀开厚厚的棉帘,让了良玉和陈嬷嬷等人进去。陈嬷嬷来不及掸去身上残留的雪花,急急地一壁儿地唤着绿意和花舒去拿衣裳。
众人忙乱了一阵,换过了衣裳,重新梳了发髻,簪了宫花发饰,又“被逼着”披了件桃色小朵海棠纹的小斗篷,手里也被陈嬷嬷硬塞了个新换了银霜炭的赤金小手炉,又换了新制的浅粉色的襄兔毛的厚底小靴,这才随着一同出了门去。
良玉很少进宫去,除了必须去的上元节等宫宴,肃太妃等闲不会带良玉去的。这会儿肃亲王北征未归,良玉肃亲王府众人亦很少与外来往。只晟国公庄府良玉来往甚勤。
入得宫来,肃太妃便直接带了良玉去了皇后的凤藻宫。
皇后的凤藻宫一如既往的华丽夺目,因天冷的缘故,昭阳殿中早就通了火龙,十分温暖。处处也铺满了各色华丽鲜艳颜色的锦帛物事。
良玉由陈嬷嬷伺候着脱下外面的斗篷,再有上来伺候的小太监收了去,这才跟着肃太妃一道对皇后行了福礼。
皇后柴氏还如当初一般,对肃太妃很是客气。肃太妃虽是太妃的位份,但说到底,与皇后也是同辈妯娌,只按年纪算,肃太妃年长了几岁。
“姐姐可久没来了,今儿个无事,也得多坐会儿,陪本宫说说话。”皇后笑眯眯地携了肃太妃的手,又吩咐宫女儿们奉上各色茶点。
“皇后事多,臣妾只怕打扰皇后。”肃太妃素来明白宫里这几位娘娘的心思,因此只说着场面话。
“这是什么话。如今还未恭喜姐姐呢!前儿听说皇上那儿得了前方捷报,听说肃亲王在蒙城又打了个大胜仗,如今大楚和突勒正在并州之北对峙呢!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么?”说罢,倒先吃吃笑起来。
良玉坐在一边儿,听了皇后此话倒吃了一惊,心口也像吊起一块大石似得。这才想起来,自己也许久没接到肃亲王的消息了。肃亲王出征快一年,这仗也不知得耽搁多少时候,除开时不时地与肃太妃进宫来晃一圈,明煜和良玉这对小兄妹的日子也是平静无波。
只不知这样一个消息传入京来,朝上又会有什么变故,肃亲王又什么时候回得了京城。
良玉悄悄瞥了一眼肃太妃,见肃太妃没有什么吃惊的举动,料想定是早就得了消息,心中必定有了计较,遂暗暗放下心来。
肃太妃也曾在宫中淫侵多年,与这等权谋之事上还是懂得些许,与先肃亲王一般,深谙自保之道。蒙城大捷的事儿,前些日子就有心腹来报与自己知道,之只是却不宜告诉皇后。
打定主意,肃太妃带着良玉起身再对皇后一福:“多谢皇后了,这样的大事臣妾竟还不知呢。”
皇后笑着拉了肃太妃坐下,又道:“皇上听说了这事儿,很是高兴呢,只把肃亲王是夸了又夸,这次虽不是首功,但还是要封赏呢,听说已经吩咐礼部去办了!”
对于肃亲王打了胜仗一事,肃太妃心里并不大安乐,只怕皇帝越发地忌讳肃亲王。这才刚一坐下,就听得皇后此言,心里立时便明白过来皇后找自己来得泳衣。这心里就如三伏天里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冰冷的雪水,手指突突地直抖,开始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一旁的良玉也是吃惊不小,肃亲王已遭皇帝忌讳,如此下去,肃亲王……必定难以善了。
皇后看着肃太妃变得苍白的脸色,心想着肃太妃也是个聪明人,今日将话说得明显也差不多了,点到即止则罢。
皇后既已暗暗拿定主意,遂轻轻拍拍肃太妃的手背,佯装安慰道:“本宫知道姐姐担心什么。依本宫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肃亲王为国为民,功劳赫赫,难免有那起子小人算计;不过话说回来,只要陛下不被牵着鼻子走,那起子混账东西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这话说得十分露骨,也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肃太妃心中大怒,却也不敢显出来,只得按捺下怒气,对皇后道:“多谢皇后了。我那儿子啊,除了打仗也想不了别的事。只不过,这么多年,那仗也打得差不多了。臣妾倒是听说,皇上派的两员副将陶铭和武召平才都是人中龙凤呢!听说那会儿兵进鬼狼谷的时候,陶铭可是首功呢!就是那武召平都是功劳不小。”
皇后看着肃太妃明白自己的意思,一边的良玉也只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遂也不再抓着不放,又与肃太妃聊起了别的话题。
出了刚刚那桩事儿,肃太妃和良玉都没什么心情聊天儿,偏生这皇后言语间说来说去都是对自己那儿媳妇苏氏的不满。
原来,那秦王妃苏氏两年前终于又怀了孕,却又是个女儿,偏生那秦王也不在意这些,依然对苏王妃爱重如常。这下可真真惹火了皇后,听那意思吧,这回皇后说什么也要给秦王纳个侧妃回去,堂堂皇子没有子嗣可算是怎么回事?看看秦王前面几个兄长,就连死掉的五皇子燕王和九皇子蜀王都有几个子嗣;秦王府纵使没有嫡出的小王子,有几个庶出也好啊!
肃太妃心性素来坚韧,此时早已从适才的震惊与愤怒中缓过来。听了皇后这些话,少不得在一旁安慰几句。
良玉听着这些琐碎事情,只觉心头烦躁无比,又越发忧心肃亲王的事,恨不得立刻长了翅膀飞出凤藻宫才好。
正烦心间,却听得皇后又道:“看见她们这些小孩子啊,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儿。”
“嗯?”肃太妃见皇后看向良玉,心下也有些疑惑。不知皇后又想起什么事来。
“豫王家的事儿,姐姐也听说了吧,豫王将他家的二丫头许配给冯勰阳了。”
肃太妃松了一口气,皇后原是想到了这件事儿。“这倒是听说了,似乎亲事已然定下了,只等元蜻那丫头行过及笄礼就出嫁。”
“可不是呢,那冯家也算是仕宦大族了,祖上也有好几个为官做宰的。这冯家的大公子冯勰阳中了状元,京中的名门大族啊可都纷纷瞧着冯家去了,竟没几家落下的。最后,还是豫王得了这个佳婿。”
肃太妃早就品出了味儿来,这冯家只怕早已搭上了豫王这条船,只是这从前也没听过冯家牵扯哪位王爷的事儿,冯勰阳成为状元也就这么几年的事儿,怎么就这么快就被豫王拨拉去了?
良玉品了一口宫女新端来的果子露,心中也开始寻思,自从年前元蜻与冯勰阳定了亲,肃太妃便嘱咐了要少与她来往。那时自己心里边还有点不是滋味。这会儿皇后这么一提醒,良玉倒是明白过来。豫王也算是手段高明的了,这事儿做得也这般明显,只说明朝中的拉帮结派已经这般严重了。难怪皇后这么着急地逼着肃太妃。也不知肃亲王回来后,众王爷该怎样逼迫深遭皇帝忌讳,又兵权在握的肃亲王?
良玉心中烦闷不已,又忧愁肃亲王的事,脸上便不知不觉地带了出来,小小的脸蛋上竟带了抹忧愁。
皇后絮絮叨叨地唠嗑完大大小小的事情,终于想起了角落里还坐了个小丫头,这会儿小丫头支着脑袋,抿着嘴巴像是不高兴的样子。于是又笑道:“姐姐你看,咱们唠嗑这么一会儿,倒又是拘着了孩子。”
良玉冷不防被皇后“提溜”出来,忙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复又装着害羞的样子低下头去。
皇后笑了笑,对身边一个嬷嬷样子的宫人道:“天色也不早了,明煜他们应该也快下学了。你派个人去,把世子爷接过来。”又转头对肃太妃道:“姐姐再坐会儿,等明煜来了,祖孙三个一块回去吧。”
肃太妃哪好说不,只得应答下来。
没过多久,蒙城大捷一事便由宫中传出。随着肃亲王府水涨船高之时,陶铭和武召平的大名也跟着传遍长安大小坊市。
陶铭尚未归京,但不妨碍一众官员贵人上门。但这以来可忙怀了陶家的老管家老周叔。见天地忙里忙外脚不沾地。
自从公子打了胜仗后,上门恭贺送礼的达官贵人一拨接着一拨。按理这原是好事,但陶家的府邸不过三进三出的院子,已属小之又小了,在亲贵们眼里,不免落了寒酸。这还罢了,原本家里的下人不外乎伺候夫人的和伺候公子的,统共也没几个。如今贵客多了,家里的仆从婢女也是不够用,迎来送往之间真是有些捉襟见肘。
老周叔只恐给公子丢脸,又不想让陶夫人跟着担忧,有什么事儿也只好跟夫人身边的妙琴商量。正愁着呢,幸好有平素里跟自家公子交好的国公府的公子庄景燮送来好些使唤奴仆,又差了得力的婆子细细吩咐了各项事宜,这才解了眼下之急。因此老周叔倒是对庄景燮怀了厚厚的感激之情。
而此时被老周叔感激着的某人,正大喇喇地坐在陶夫人的下首,以子侄的身份跟陶夫人唠嗑着家常。
陶夫人虽好礼佛,性朴素,但儿子立了大功,得了脸儿,这几日来往宾客不断,却也不好穿的太简素,让人小看了儿子。因此特特寻了从前那颜色庄重略有花样的衣裳来穿,也捡了几样模样新颖些的簪花钗环带着,看起来也比平日里精神,更显出了年轻时的风华。
妙琴端了新蒸好的果酱金糕和糯米凉糕上来,并沏了两盏雨前龙井。
“四公子请用吧,这果酱金糕和糯米凉糕都是我们夫人亲手做的呢。这雨前龙井也是您怕我们没什么好茶待客,前几日着人送来的呢”妙琴对庄景燮很有好感,语气也是十分和善且尊敬。
庄景燮一向是个大咧咧的富贵公子哥儿的性格,这会儿倒是十分不客气,伸手便拿了一个点心,笑道:“伯母客气了,我跟庄大哥是什么交情。再说这等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因为庄景燮常常来往于陶府,对景燮的为人心性很是了解,况且于那些私事上,还是帮助过自家的。撇开他贵重的身份,自己也是真拿他当子侄的。于是也不见外,絮絮叨叨地唠着家常。
妙琴放下东西后,便立在陶夫人身边,见夫人和景燮说了会儿话,复又想起些许事来,却又不好出口,遂有些欲言又止。
景燮惯来机灵,忽然瞥见妙琴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当是陶夫人遇见了什么难事。而又想起平日与陶铭之间的交情,又想起陶夫人和陶铭命运的悲苦,自己作为陶铭的好友,焉能坐视不理?遂出言问道:“妙琴姑姑这是怎么了?伯母,府上有什么难事么?”
陶夫人并未主意妙琴的脸色,庄景燮这么一问,倒是让她愣了一下,又转过头来,嗔怪地看了妙琴一眼。
谁知景燮也有个爆竹脾气,这么一下,景燮还真当陶夫人又遇上了那起子无耻小人,登时便想破口大骂,却面对陶夫人,那些话就不便出口。
“是这样的,妙琴跟我一样,担心铭儿呢!”
妙琴毕竟不比陶夫人稳重,见陶夫人不肯开口,一着急便“扑通”一声跪下道:“四公子,我们夫人日日都担心公子呢。这仗都打完了,连捷报都传回来了,可是咱们公子可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奴婢知道,四公子出身晟国公府,您的大伯父也是大将军,您能不能帮着打听打听……”
“妙琴!”陶夫人不等妙琴说完,便大声呵斥制止。“你……”
景燮眨眨眼睛,算是明白了,伸手扶起妙琴,对一脸歉意的陶夫人笑道:“这算得了什么大事,不过打听个事儿罢了,哪里就值得您动气了?待侄儿花些功夫,便帮您打听清楚。”
陶夫人颇有些歉意地看了景燮一眼,叹道:“贤侄啊,你别哄我,我虽年纪大了,脑袋可没昏,你的大伯是镇国大将军没错,可毕竟驻守在西边儿;这北疆可是肃亲王在驻守,千里之遥的,镇国大将军怕是也不了解吧。还是罢了,没得耽误你们的大事!
某人一点都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一拍大腿道:“伯母,您可又担忧错了,虽然我伯父与肃亲王所属不同,但他们的关系京城没几个人不知道的。况且,肃亲王的郡主也是小侄的师妹,区区小事,交给侄儿办就是了。”
“果真?”陶夫人一听,顿时极为高兴。
“您还不信我嘛!”景燮这厢打了包票,心里可开始琢磨什么良玉那家伙才来国公府,好跟她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