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罗达沿着小路火速向北绕过一座山峰,转向西行,行了还不到一个时辰,隐隐听到有喊杀声传来。他心急如焚,撇了小路,走上大道,又往前走了几里,就见有燕军零星前来,罗达勒住缰绳,问道:“你等可是薛家军?小薛相公何在?”
此言一出,只听一人喊道:“你可是罗达罗统领?”
罗达抬头一看,只见问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生得虎背熊腰,满脸血污,手里一把弯刀,却只剩了一半,一时也认不出是谁,点头道:“我正是罗达。你可知道经略相公现在何处?”
那人闻言便大哭道:“小薛相公带领近卫军及四千死士,杀出了一条血路,我等方能突围。相公身受重伤,被一白衣少年掳去,如今却是生死不明。”
罗达脸色大变,老鹰捉小鸡般伸手将那人轻轻拎到了一边,细细询问。
原来昨夜自秦蔚然射了那一箭之后,城墙上便不见动静。薛青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城内有变故发生,当下强敛心神,努力不去想薛珂是死是活。
要救阿珂,也得要自己先活着才行!
他策转马头,打量着战场的形势。为今之计,只有堵住两边山坡的攻击,再设法在青函谷的出口杀出一个缺口才行。
三万余人,经过这一夜的绞杀,最终能算能够侥幸突围,又能剩下几人?薛青不敢想,但无论如何总比全军覆没要强!
想到此处,薛青招来随身亲卫,传令给薛平和张昕等几名副都统,务必率领本部兵马,不论以何种代价,挡住山上向下的攻击。谷中留出通道,供兵马调度。
薛青历来令出如山,无论做到做不到,绝对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几名副都统领了军令,薛平一刀砍在冲下来的秦兵身上,反手夺了他的弯刀,一个箭步跨上斜坡,吼道:“与其在谷中挨打,不如冲上去,与西秦鞑子拼了。”众将士苦战半夜,早已疲累之极,此时见副都统率先冲了上去,当下奋起余勇,纷纷紧随其上,正碰上西秦兵一波冲击,山上西秦兵怕误伤自己人,不敢射箭,两军再次绞杀在了一起。
薛青见将令得已执行,亲点了能征惯战的四千人,这些人因为青函谷地势狭窄,一直没有派上用场,是以体力充沛,如狼似虎,跟着薛青冲向谷口。
通道狭窄,薛青一马当先向前驰去,见山谷两边激战正酣,心中明白,一个时辰,只要坚持一个时辰,要么强行打开包围圈,要么我军休矣。
越往前走,战事越发激烈,薛青一把银枪,插、拨、挑、刺,掌心的伤口早已疼得麻木,那些西秦兵在他枪下几乎无一幸免,饶是西秦兵彪悍,却也被他杀得魂飞魄散,遇到薛青便不自禁地躲避,竟被薛青险险杀入秦昭中军,唬得一干将领纷纷拍马来挡。
此时的薛青早已杀红了眼,所有意识都集中在手中那杆枪上,人与枪浑为一体,散发着凛冽的杀气。突地有箭破空而来,薛青挥枪便挡,那箭堪堪擦到枪头,另一支箭已到面门,薛青叫一声好,身子向后一仰,那箭紧擦着额头嗖地一声飞过,薛青手中枪已然回防,架起向他砍来的掩月刀,那刀擦着枪身,飞溅起一溜的火星。
薛青就势起身,轻轻一笑,将枪交于左手,右手上不知何时执了一把长刀,森森冷气逼人,在两骑相交的一瞬,闪电般向前探身,一刀割断了那人脖子,一时血水四溅,尽数喷到薛青的脸上。
那人身子一歪栽下马来,脚却被马蹬缠住,被拖出数丈才停。
另一番将嘶吼一声,舞着一枝狼牙棒,冲了过来,薛青不待他欺到近前,长枪已刺入番将左肋,将他挑落马下,此时薛青激战一夜实在是筋疲力尽,回头四顾,已不见紧随其后的亲兵,自己单枪匹马闯入西秦中军,周围的秦兵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见他浑身浴血杀气腾腾,有如杀神降临,都不敢迫近。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秦昭在此督战一夜,却丝毫不见倦意,他见薛青所到之处,威不可挡,不禁叹了口气,对身后诸将道:“此人断不肯降,今日放虎归山,他日必成大患。你等若能取他首级,赏黄金万两,连升三级。”
话音未落,已有两将纵马上前,三种兵刃搅在一处,堪堪战了个平手,西秦兵被各自长官驱赶着一拥而上,谷口的压力顿时轻了。那四千死士拼死苦战,打开一个出口,紧随其后的燕军毫不迟疑地向西冲去,沿着钟山脚下向北急行数里,便沿着钟山的一座主峰脚下的小路,向南撤去。
战到此时,薛青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只盼自己能多撑得半刻,便能多一些兄弟有活命机会。他右手持枪,左手抽出长刀一阵乱砍,长刀到处,刀剑齐断,一将连着盔甲,被他砍去半个身子。另一将手持大捶,兜头砸下,薛青举枪格挡,篷地一声,两臂被震得酸麻,牵连胸中剧痛,又吐出一口血来。
忽听一人大呼道:“薛青你已是强弩之末,何必苦苦支撑,赶紧下马受绑,我保你不死。”
薛青充耳不闻,只是苦战,那四千死士已阵亡大半,薛平、张昕两部见主帅被围,不肯撤退,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冲击,欲将薛青接应过来。正自激战,忽听远处一声清啸,清越锵锵,有若凤鸣,竟将千军万马的厮杀声都给掩没,薛平等抬头向那边望去,只见西秦阵营左后方,三个男子手持长剑,在刀山箭雨中急行而来,所过之处,如风拂劲草,杀倒一片。
秦昭等人只在注意青函谷前激战,不时派出斥侯四面打探敌军行踪,这三人都是不世出的高手,行到近前都无人发现,如此杀了个措手不及,秦昭等人一愣神的功夫,其中的白衣少年如大鹏展翅般飞扑过来,几把银针撒出,也不知道那针上淬了什么毒药,真正是见血封喉,中者立毙。
白衣少年飞身骑在追日背上,一把搂住薛青,颤声叫了声师兄,眼见薛青铠甲破碎,神志迷糊,心中大痛,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扣住薛青下颌,强喂了进去,低声说:“师兄,我是冷钰,你且撑一撑,阿珂小小年纪,怎能没有父亲?”见薛青精神微微一振,转手将他背在背上,另两名男子一言不发长剑霍霍,替他断后,冷钰脚下发力,但凡有人挡住去路,就是银针招呼,终是被他冲出了重围。
冷钰脚不敢停,全身真气激荡,象一股青烟般只向钟山丛林深处奔去,一路上只觉有温热的液体一滴滴地滴在自己的脖颈之上,顺着前胸后背一路滑下,低头一看,薛青的鲜血已将自己白袍染红一大片。
冷钰暗暗心惊,原来他刚刚喂下的药丸除了能强脱益损、大补元气之外,还有安神止血的功效。可如今血不能止,又是何故?当下将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将薛青放下,解了他的铠甲和贴身衣物,只见薛青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也不知道有多少,最严重的几处更是深可见骨,无论是药膏还是药粉,涂抹上去立即被血水冲走,内服的止血药也不见效,如此不得半个时辰,便是流血也流死了。
冷钰将鼻子凑到薛青伤口边,浓浓血腥气里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心中一凛,突然想起以前师父说过,西秦军中有一种秘药,一般涂在箭簇上,敌军中箭后,哪怕是不打紧的小伤,也会因流血不止而死。只是这种药物配制起来十分不易,否则大规模地用在对敌作战上,首先几轮箭雨过去,让对方人员大损,过一二日再掩杀过去,岂不是所向披靡往来无敌?
冷钰师从天子山白云道,岐黄之术天下无双,若要假以时日,根据药物的气味和药理,此药未必不可解。只是此时时间紧迫,哪里容得他慢慢来试?
可是不试就是等死。冷钰不死心,又从怀中取出金针,刺入薛青周身大穴,以内力缓缓输入,希望能借助针灸止血。忙活了半天,终是无效,眼见着薛青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越来越冷,冷钰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流了下来,滴在薛青的脸上。
薛青迷糊中只觉得脸上一凉,慢慢睁开了眼睛,只见周围枝叶翠绿,鸟语花香,那阳光一束一束地照了进来,好象金子似的。他失去知觉前的记忆还是在和秦军苦战,怎的一转眼便到了此地,心中不禁疑惑:难道自己已然死了,到了所谓的西方极乐世界?刚想坐起身来,便觉得全身疼痛难忍,手脚软绵绵地没有半点力气,突然听见身边有人哭得哽哽咽咽,勉强转过头,只见一个俊美少年坐在身边,满脸泪痕,雪白的袍子上沾着斑斑血迹,触目惊心,仔细一看,正是师傅收的关门弟子冷钰。
薛青心中顿时了然,用尽全力抬起胳膊,握住冷钰的一只手,嘶声笑道:“都长这么大了,已经是个男子汉,竟也哭得这般难看!快把眼泪擦了。”
冷钰见他醒来,心中欢喜,忙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又往前靠近了几分,手状似无意地搭在他的手腕上,顿时心中一片冰冷,知道不过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忙从怀中又拿出一颗药丸,用水囊里水服侍他咽了下去,只听薛青笑道:“这般珍贵的大还丹,你一年也配不了几颗罢,全给我吃岂不是白糟蹋了?”冷钰一听,心中剧痛难当,一时又哭得哽咽难言,薛青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替他抹了眼泪,低声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冷钰听他气息不稳,忙强忍哭意,哽咽道:“师兄请说。”
薛青看着冷钰,眼光却掠过冷钰的头顶,也不知道飘飘渺渺落在什么地方,静静地说道:“我从军以来,杀戮过甚,从未想过能有善终,花雅嫁给我六年后病逝,必是我连累了她,我……这便去陪她了。”
见冷钰嘴微张,似乎有话要说,薛青轻轻摆手,继续说道:““可我放心不下阿珂,薛家子孙单薄,几乎代代单传,祖父只生我父亲一子,父亲生了我,而我,只有阿珂。”
“薛家尚有几房远亲,只是少有往来,薛珂若交给他们抚养,我不放心,怕她受委屈。”
“我死后,淮兴府的经略抚司衙门自然不能住了,薛家在老家尚有房舍,也有几亩薄田,虽不是豪富之家,过日子却没什么问题。”
薛青平静的声音渐渐急促,气息越发不稳起来。
“女孩子家单门独户不容易,好在我的阿珂不是娇滴滴的弱质女流,府里的管事妈妈是她乳母,也还能用,我教她的拳脚足以防身。你们师兄弟每年抽空去看看他,也好让邻里知道,她还有叔伯兄弟……”
冷钰猛地握住薛青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道:“师兄放心,有我在,定不让阿珂受委屈。”
薛青点了点头,笑道:“我自然信你。”闭上眼睛稍歇一口气,又道:“阿珂及笄后,师兄烦你替她看门亲事,人好是第一位的,必要心胸开阔,不要为了一点子小事和阿珂生气,不必计较冡世,就是贫穷些也无妨。”
冷钰只是点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此时薛青只恨不能将薛珂诸事打点妥当交代清楚,只是千头万绪,一时哪里想得周全?心中一口气撑着,忽地反握紧冷钰的手道:“两国交兵各为其主,我能战死沙场已是造化,你定要告诉阿珂,不得为我报仇,我只要她好好活着。”见冷钰不说话,又急道:“不要阿珂为我报仇,你听见没有?她若存了报仇的念头便是不孝……”
冷钰见他气急声促,脸上和嘴唇全无一丝血色,知道他大限将至,将他轻轻扶起,哽咽道:“我听到了,不要阿珂为你报仇。”
薛青一听,放下心头大石,抓住冷钰的手愈紧,汗水淋漓而下,突地全身一紧,轻声叫道:“阿珂,阿珂,爹爹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不能陪你,你可要……”一句话未说完,身体往后就倒,冷钰将他一把抱住,嘶声大喊道:“师兄!师兄!你怎么了?你说句话来听听……”
只觉得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冷,冷钰心里突突直跳,大着胆子探他鼻息,哪里还有一丝出入之息?
冷钰不禁放声大哭,直把那周围的山鸟惊得四散飞起,似也不忍听那悲苦至极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