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大半夜的暴雨,清晨,人们出来一看,嗬,龙湾镇象座孤岛一样漂在一片汪洋大水之中了。当太阳升到一杆子高的时候,水势才渐渐消去。镇边的柏油公路刚一露出水面,便立刻聚集了好几百人,有穿着高筒胶靴的年轻人,有挽着裤腿的老汉,还有一些抱着孩子,叽叽喳喳、议论纷纷的娘们儿,当然,更多的是一些穿着裤衩,或光着屁股的孩子们。他们满身泥浆,打打闹闹,在大人空档里钻来钻去,不时受到几声喝骂而全然不顾。
公路上的人继续增多,比赶大集还要热闹,很快就被挤得水泄不通了。过往的汽车,拖拉机在人流中不断地鸣着喇叭,嘀嘀隆隆声不绝于耳,但仍旧蜗牛似的挪不动步。一个汽车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来擦着满头的汗问:“这里出事儿啦?什么人淹死了吗?”
“你这人,怎么就不盼点好事。”一个上了点岁数的人拿责怪的目光看那人一眼。
“那你们在这里看什么?”
“有条龙落在这个大湾里了,昨天晚上。”一个穿胶靴的小伙子说。
“有人亲眼看见的。就在北边那个湾里。”另一个人朝前指着说。
“啥?一条龙?去!”那司机差点儿把牙笑掉了。
“你不信?真的!”穿皮靴的小伙子大声说。
“你看见啦?”那个司机问。
“我大哥亲眼看见的,信不信由你,还有好多人都看见了呢。这是真的。”
司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把脑袋缩回去,嘟哝着说:“信、信他娘的鬼呀。你们都看见鬼了吧。”然后又频频揿着喇叭继续朝前挪动。
确实,稍有点学问的人也不会相信这种鬼话,相信过不了半天,这些人自会烟消云散而去的。
但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一场轩然大波从这里荡起,传闻不径而走,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朝圣般地向这里赶来,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以前闻名遐迩的老巫婆何仙姑已经很久没有露过面,这回也来趁火打劫了,并且成了这里众目睽睽的要人。她又穿起了当年她施展巫术的时候穿的那套全黑的大褂,在河湾边上设起了一个祭坛,一会儿磕头作揖,一会儿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由于上了岁数,她步履蹒跚,象只受伤的大乌鸦。但她脸上仍旧显得精神抖擞,气宇轩昂。她的目光庄严中带着煞有介事的诡秘,严然象一个神圣的宗教领袖。她跪在龙的牌位前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口中似唱非唱,似诵非诵:“老天爷,真龙下凡,求求你为我们这些愚蠢的小民降福降财吧,求你治治那些不信神灵,无法无天的恶人吧……”
愚昧也有无穷的魔力,不一会儿就招来了许多虔诚的信徒。当然,这多数是上了点岁数的老娘们儿。个个跟着何仙姑扣头作揖,焚香膜拜,求老龙王上天显灵,消灾消难,发家发财。
结果,一连四天,这里的人非但没有减少而且日益增多,大有人口从这里泛滥伊始之势。有求治病消灾的,有求升官发财的,有求一胎生两个大胖小子的。当然,大多数是些好奇心来观看虚实的。虽然谁也没有看到什么,得到什么,但个个都象教徒们尽了责任,得到了上帝的宽恕一般,带着一脸的神秘和满足,载兴而归。
龙湾镇的人们可真发财了,镇上拉起了看车场,大小客车、摩托车、自行车,还有从山里推来的独轮车和久已不见的老牛车。
现代文明与穷乡僻壤旧时代的遗影形成了显明的对照。正如珍珠和鱼眼在这里相互混杂,科学和愚昧在这里和平共处一样。商店、饭店、旅馆生意也火爆起来,多年兜售不出去的陈糠烂谷子统统被抢购一空。小摊小贩们也如雨后的蛤蚂湾,叫卖声,吵嚷声,讨价还价声连天接地,此起彼伏。
不过,这却苦了过往的车辆和交通管理部门。交通警察每天都有几十个人来疏通车辆。治安部门也大忙特忙起来:调解纠纷、维持秩序、防偷防盗、日夜巡逻。
这件事很快惊动了上边的大人物。省科协、大专院校、自然博物馆、海洋生物研究所、UFO学会都派人前来考察。当然这种场合更少不了各种各样的开发公司,人人都想在这里大作文章,大捞一把。镇上的领导也被惊动了,因为不能让封建迷信i泛滥成灾。他们立刻派公安局前来调查此事。
公安局长亲自挂帅,开来好几辆警车,带着十几名警察,经过一番调查,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在老龙湾边一家小饭馆里。
这家饭店的主人王老五正忙的不可开交,见突然来了许多戴大盖帽的。由于现在他们的服装没半年就更换一次,王老五也不知今天来的是哪路神仙,心里不禁一怔,放下手里的活,在他那油脂麻花的围裙上一反一正擦了两下胖手,满脸堆笑朝局长迎面走去。这倒不是他欢迎他们的到来,而是当今个体户们的职业病——一见戴大盖帽的心里总不免“咯噔”一下。但看仔细了他们戴着警察的臂章后,才松了口气。“几位领导,请坐请坐。”
“你就是这个店里的老板?”派出所长不亏多年的老公安,那双入木三分的利眼,一眼就看出了胖老板的心虚。“据说,谣传就是从你这里传出去的?”
王老五一听说什么谣言的事就有点慌神,眨着两只溜溜转的小眼说:“谣言?啥谣言?”他是个久经世故的人了,可今天这副样子却不是装出来的。
“我是说,那个所谓龙的谣传,是不是从你这里传出去的?”
“呃,”他恍然大悟,忙笑道:“嗳老师儿,我这人什么都会造,就是没学会造谣。不过这事是我先向镇政府报告的,可是……”
“你知道不知道,造谣惑众,宣传封建迷信,扰乱社会治安也是违法行为?”所长严肃地说。
王老五说:“嗳,你这话咱可担待不起。我怎么就违法行为了?现在比不得过去,要抓要逮,得有个真凭实据。这事虽说是我传出去的,可是,我不说,也是会有人说的。那天晚上看见龙的可不光我一个人呀”。
“都有谁看见了?”所长没想到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口供。
这时候,对了,忘了给你们说,这几天在这里钻来钻去最活越的就是一些记者们了,有背着摄像机的,有挎着照相机的,有拿着话筒直朝游人嘴里戳去的。他们就跟小偷一样,是些越乱的地方越忙的人。不过他偷的不是钱,而是社会的隐私。你要是干了点见不得人的事,稍不留神,就被他们暴了光去。他们简直无孔不入。小饭店立刻被摄像机的灯光照得彤明贼亮。照相机的闪光灯如闪电般地在王老五的脸上不断地闪着光,三四支麦克风枪筒子般争先恐后地指向他的嘴边。
“请问,你真的看见有条龙落在这个湾里了吗?”
“你们共有多少人看见那条龙的?”
“那条龙是个什么样子?”
记者们纷纷提问起来。即使是很有些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也有些招架不住,王老五只得步步向后退着连连说:“这玩艺能吃不能吃,你们就往嘴里戳!”
所长用大臂将麦克风扫开,大声说:“你们都是干什么的,乱哄哄的。”
“我们是市电视台的记者。”其中一个拿出记者证朝局长一亮。
咔嚓,另一个记者趁机朝所长那副威严的脸孔揿下了照相机的快门。
一道煞白的光映出了所长那瞬间的一怔。所长真是哭笑不得,只好挥了一下手对记者们说:“还不到你们采访的时候。”不过,他没有赶他们走。他摘下大盖帽,拿手绢在脸上擦一把汗水,又端端正正地戴上帽子,转身对王老五说:“那天晚上看见龙的还有谁呀?”
那天晚上看见龙的人的确不止王老五一个人。只是大多是过路人,王老五认识的只有四五个,他们很快有三个被找了来。第一个看见龙的是隔壁修摩托车的小伙计何向东。所长上下打量他一番,用审讯的口气说:“你说,你是怎么看见天上掉下龙的。”
看见警察那严肃的样,何向东有点害怕,越急越说不上话来。
被叫来的还有镇中学的物理老师陈忠厚,他上前替他说:“这事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们被突然来的雷雨赶进了这家小饭店,正在避雨,外边一道闪电过后,这小伙计就大声叫起来,说一条龙从天上落到前边那条湾里了。起初谁也不信,您说您相信吗?可是怪了,后来我们借着闪电看见果真是有一条龙,正晃动着两只角在那个湾里游动哩。”
所长严肃地说:“你身为国家公职人员,而且是个老师,竟然也相信这种异端邪说吗?”
“不是相信,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亲眼看见的?”所长哪里会相信这个。
陈老师对他的这种盛气凌人并不害怕。现在是法治时代,他又是如实陈述,何以惧怕?相反,他觉得在这么多记者跟前正是出人头地的好时候,便理直气壮地说:“我的确是亲眼所见。我的话敢负法律责任。”
记者们听他这一说,马上把他围了起来。
“请问,你所见到的龙是个什么样子?有多大多长?跟书上画的是一个样子的吗?”
“你身为国家教师,对这件事持什么态度?”
“你是唯心论者还是唯物论者?”
“请说说你当时看见龙的情况好不好。”
咔嚓、咔嚓咔嚓,照相机象机枪一样朝陈老师轮流扫射起来。可以想象得到,今晚的电视新闻里,肯定要出现陈老师答记者问的精彩镜头了。但所长可有点火了,镇长要他带人来平息谣言,安抚百姓的。叫这个陈老师一搅和,谣传还不更加肆虐起来?便严肃地对他说:
“陈忠厚同志,我可提醒你,宣传封建迷信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啊。”
陈忠厚不以为然地笑了,然后故意冲着摄像机绘声绘色地讲述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