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经这几日的折磨,风尘子心神俱残,后悔当日因一时冲动而行下犯上作乱之事以至于连累到父兄,又恨拼死护驾的万仁,若非如此,当日杀了那狗皇帝也可全身而退,不至于身陷囹圄。
“幸好,万家小子也有死敌,能拉那小子当垫背,死了也值。只是不知那些太监是不是守信用,肯就此放过父兄。”
正当风尘子胡思乱想之时,一个狱卒端着一碗素面,送到了监牢前的地上。
“吃饭了。”
即犯下谋逆大罪,风尘子自知难免一死,已经打定主意就算是死也不要当饿死鬼,所以也不问这饭食是否有毒,端起来就要吃。
可送饭的狱卒前脚刚走,又有一个巡房的狱卒“正好”经过她的牢前,他手中的刑仗又非常“不巧”地碰到了风尘子的持碗的手臂上。而风尘子的手上本就铐着手铐,双手不得自由,只是这一碰,那碗面还没端到嘴前,就脱手翻到牢外地上,汤面撒了一地,想吃都没得吃。
身陷囹圄难免要受小人欺负,风尘子只是瞪了那个打翻她食物的狱卒一眼,接着就坐回到草席上发呆。而那狱卒也不说什么,转身出去不久,又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碗素面。风尘子也懒得问这是不是断头饭,有得吃就吃。
可这素面刚一用完,风尘子就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倒在草席上昏睡了过去。那狱卒用脚踢了踢她,见她口吐白沫,不由得嘴角微微地向上一翘,火速收拾完东西,转身就离去。
刚走出不远,与负责看护钦犯的牢头打了个照面。
“都办妥了?”牢头轻声问道。
“办妥了,那人吃了这么多蒙汗药,最少也得睡死个五六个时辰,就是有人想下毒,也没下手的机会。”
“这就好,让其他几个弟兄看紧点,千万别出什么漏子。张爷说了,这趟差事要是办好了,就把咱们调到他的手下当外差,不用窝在这发霉发臭的诏狱里。”
“班头您放心,一准不会出岔子,小的拿人头担保。”
这两人正说话间,那个负责送饭的狱卒又转到风尘子的监牢外,见风尘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还口吐白沫,不惊反喜,他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四下看看发现负责看护的牢头与另一名狱卒正在私聊,没注意看他,他这才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偷偷地压到风尘子的身下就匆匆离去。
那送饭的狱卒将碗筷拿到伙房,却见一个小太监等在那里。
“都办妥了?”
“办妥了,那人口吐白沫,想必是毒发了。”
“放东西时没人看见?”
“没人看见,小的打着收拾碗筷的幌子,那些狱卒不可能看到。”
“这就好,这些银子先拿着,晚上到教坊司快活快活。”那小太监说完,一阵奸笑,那狱卒更是眉开眼笑,一个劲地道谢。
教坊司,其实并不只是个官衙,而是城西南以教坊司为中心的一片烟花地。那一片区域靠近太监聚集的西院,更是为道学先生所不齿。然而,孔老夫子都说过,食色性也,京城那些有钱的大老爷们,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晚上基本上都扎堆到教坊司一带,寻花问柳,好不快活。
那狱卒早就想到那里去过一过当大爷的瘾,奈何曩中羞涩。现在好了,只是帮太监办了一点小差使,就能得纹银一百两,真是天上掉馅饼。啥也不用说了,且去找几个粉头,花天酒地一通。
那狱卒办完了差事,哼哼着小曲出了诏狱,先到澡堂泡泡,去掉身上的疲乏,这才一步一颠地往城西而去,却没发现有一个地痞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那狱卒很快就行到了教坊司,只见沿街搁满红梅翠松,两旁一栋栋彩楼里不断传出悠悠丝竹声。楼前都倚着几个浓装艳抹的年轻女子,朝着过路的人挤眉弄眼,招手相邀,真是好一处烟花胜地。那狱卒看得眼都直了,迈腿就往一家叫思仪院的妓院走。
要说时人所称的妓女,大多是以卖弄风月为主,皮肉生意不是不做,只是也讲个郎情妾意。那些个给钱就脱裤子的不叫妓女,而叫暗娼,暗娼聚集地可不叫妓院,而叫窑子,那是穷鬼才光顾的地方。而妓院是有钱的大爷光顾的地,自然还讲究一些斯文。
不过,那狱卒是今天才有钱的爆发户,那里知道斯文为何物,他一进思仪院,就说要最好的姑娘来陪酒。要说这思仪院的老鸨叫一秤金,底下养了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最出名的是一个叫“玉堂春”的三女儿,不但长得天生丽质,还能弹会唱,还善吟诗作画,一时间声名鹊起,成为京中寻芳客争相争逐的对像。
上门的富贵公子见多了,一秤金的眼界自然也就高,她只是用眼一瞟那狱卒,就看出他是身上有两个钱就烧的主,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金主,所以,她也懒得招呼,随便叫来两个年岁较大的“女儿”前去招待。
那狱卒可能也是第一次出来鬼混,根本就分不出什么好歹,那两个老妓女也是久经风月了,她们一左一右地给那狱卒灌酒,口上不停地说些肉麻至极的话,勾得那狱卒色心大起,而她们又总说大爷好酒量,再喝这一杯就共赴巫山,那狱卒左一杯右一杯,酒量自然不敌,没一会的功夫就醉倒在酒桌上了。
那两个老妓女白了那狱卒一眼,到别处去招呼其他客人了。她们的前脚刚走,一个龟奴就偷偷地溜进了房间,拿出一包药,全部倒在了酒壶里,摇匀后就要往那醉生梦死的狱卒的嘴上灌,却没发现身后一个人影出现,一个手刀打到他的脖子上。
“老子,老子,还能喝...”那狱卒被一个人扶着,正一步一晃地往外走,他醉得如此狼狈,引得周围那些嫖客好一阵嘲笑。而被人一同扶出的,还有那个被打晕的龟奴。
“喂,他还没给酒...”老鸨冲出来拦人要钱,那扶人的人怒目一瞪,掏出一张腰牌,道:“滚一边去,不然封了你的鸡窝。”
老鸨一看那张腰牌,只见上写锦衣卫百户张的字样,吓得忙闪到一边,哪里还敢要钱。刚送走了这两个锦衣卫瘟神,那老鸨的全身还在筛糠,突然地眼前一亮,忙冲老妈子喊道:“快,快去叫三儿下来,有贵客。”
喊完,老鸨小跑着冲到所谓的贵客向前,赔笑道:“唐先生大驾光临,令小店蓬荜生辉。”
来人正是唐寅,他之所以在此出现,不是来寻花问柳的,而是奉了万仁的命令,专程跟在锦衣卫的后面,打点收拾手尾的。这不,他刚进雅间,就拿出一锭银子往桌子上一放,道:“这是酒钱,谁问起刚才之事,你都说不知道。若是走漏了半句风声,你的生意就别想做了。”
“不敢,不敢,老身绝不敢乱嚼舌头。”老鸨忙道,她虽然爱财,却没敢拿这锭银子。她怕的不是唐师爷,而是怕万仁,京中谁不知道万仁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啊,他动一动舌头,就不知有多少人头落地。
“明白就好。”唐寅一甩手,转身出了雅间,那老鸨哪里舍得让这位大爷走啊,忙追上来赔笑道:“唐先生慢走啊,老身让玉堂春过来给您唱个小曲。”
“让她去招呼别人,我没功夫耽误。”唐寅没理那热情过度的老鸨,更没中她的美人计。
“唐先生您慢走,几时有空,赏脸到小店来坐坐...”老鸨追出店来,却见唐寅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市中。老鸨又急又恼,对这才下得楼来的玉满堂埋怨道:“都叫你快点下来,你怎地还这般慢吞吞的,唐先生可不像寻常公子哥,可以任你怠慢。”
“不就是个师爷,有甚么了不得的。”玉满堂不以为意地说道。
“什么就是个师爷,人家万大人是什么人啊,他一句话,就能让咱们这里关门。这一次你怠慢了唐先生,以后咱们这生意还能不能开下去都是没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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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被锦衣卫扶走的狱卒和那准备下药的龟奴,被推上马车之后,就被送到了牟府附近的一座小黑屋里。一飘凉水浇身,那狱卒打了一个激灵,酒醒过来就见一老一少两个蒙面人坐在他的对面,身后还有两个蒙面壮汉背手侍立。
这种环境下,那狱卒就算是喝高了脑子糊涂,也知道自己被人关进黑牢了。
“在烟花地用下毒的方法杀人灭口,刘太监真是不白给啊。”老者正是牟赋,他手上拿着一个从思仪院带回来的酒瓶,对坐在一旁的万仁笑道,随即又对那准备下药的龟奴问道:“说,谁让你下药的?”
“小的不知大爷您说什么,小的只是思仪院跑堂的伙计,不知何处得罪了几位大爷。”那龟奴一脸无辜的样子。
“不说是吧,无所谓。”牟赋倒也不急,冲着外面喊了一声:“把人带进来。”
不多时,一个贼眉鼠眼的地痞被两个人押了进来。
“说吧,是谁让你跟踪他的?还有,是谁让你偷偷给他下毒的?”牟赋问道。
那地痞却挣扎了起来,说自己是良民,不知道牟赋说的是什么。
“不说是吧,无妨。来人啊,把这壶酒让他喝下去,让他尝尝穿肠毒药的滋味。”万仁这一声令下,那几个手下自不待说,拿起酒壶就往那地痞的口中灌,这毒酒刚一下肚,那地痞就倒在地上直抽搐。
“说吧,只要你愿意开口说实话,我就给你解毒。”万仁蹲在那地痞的面前,道。
“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死也不说。”那地痞也算嘴硬。
万仁摇头一阵苦笑,冲着牟赋的几个亲信道:“把温盐水端进来。”
不多时,一盆早就准备好的温盐水送到万仁面前。
“灌!”
一盆盐水下肚,万仁又只说一声:“把人倒立吊起来。”
先被灌了一肚子水,又被吊倒立,那地痞哇地狂吐,而他身下还放了一个大木盆,这些吐出来的黄水都落到里面,又脏又臭。不过肚子里的毒酒呕出了八九成,命是保住了。
“把人放下来。”
待得那死里逃生地痞被放下来,万仁又道:“如果你还不实话实说,我们就再来上一次,直到你肯说为止。”
“不说尚能活,说了就是死,死也不说。”
“来人啊,用那一盆水灌。”万仁一指那盆又脏又臭的呕吐水,又道:“你放心,我是个大夫,只会救人不会杀人,我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救你,以此砥砺医术。”
一次次把人整到半死再弄活,这种弄死弄活的搞法,怎一个生不如死。不只是那地痞,就连被捆在一边看热闹的狱卒和龟奴都觉得胆寒。
“放开我,我说。”眼看着就要喝脏水,那地痞熬不过了,道:“是梁洪让我这么干的。”
“哪个梁洪?”万仁明知故问。
“梁狗儿。”
“梁狗儿?那个刘公公的干儿子?”
“就是他,他给我十两银子和一包砒霜,让我跟踪一个狱卒,还让我找机会将那狱卒毒杀。”
“是不是他?”万仁一指被捆在一边的那狱卒,问道。
“就是他,小爷,小的什么都说了,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小的吧。”
“你放心,我说过我是大夫,不会杀人的。”万仁淡淡一笑,又走到那狱卒面前,一双利眼上下左右地将他打量了一会,把那狱卒看得浑身发抖,才道:“就你这点出息,还敢帮太监下毒杀钦犯,你也不看看诏狱是谁的地头。”
“小的,小的不知小爷说的是什么。”那狱卒一阵慌乱之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知道我说什么不要紧,那人说的你也听到了。刚才若不是我们的人救了你,你早就死在温柔乡了。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万仁一指那龟奴,厉声道:“你也真够下作的,人家才给你一两银子,你就答应帮人家下毒。你可知,人死在你们的店里,你也逃不了干系。”
那龟奴胆子小,哪里经得住吓,忙道:“小的冤枉啊,他说是那差爷的朋友,这包是****,让小的偷偷给差爷吃下去助兴用。”
“他说了你就信啊?还****?你倒是吃吃看。”万仁没好气地瞪了那龟奴一眼,对那狱卒道:“现在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你帮太监下毒杀钦犯灭口,太监要杀你灭口。而且我敢说,你只要离了这里,就别想活过今夜。我倒是想问问你,还想不想活?”
那狱卒吓得脸都白了,他哪里想过那些太监会笑里藏刀过河拆板杀人灭口,可他却知道太监管着东厂,东厂比锦衣卫还要凶残,真要弄死他这个小狱卒,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眼看着没了活路,那狱卒慌道:“小的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七岁小儿,还不想死啊。小爷您神通广大,救救小的。”
“天救自救之人,你若是真想活命,就得先自救。”
“只要小爷肯救小的,小的当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牛做马就不必了,如果你想活命,就马上回到诏狱去,把自己干过的坏事跟那钦犯详细地交代,要说到那钦犯信你为止。”
“小爷,这,这事小的没法办。”那狱卒一脸为难,一来他以为那钦犯已经被毒杀了,对个死人说话还有个屁用?而最重要的是,太监想要他的命,他哪里还敢再冒头啊。
“让你办你就办,办完了这事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诏狱里,那里有人罩得住你。”牟赋怒道,他以前好歹也是锦衣卫的头头,可他刚一卸任,诏狱里就混进了这么一个胆小如鼠又贪财好色的小人,这真是一颗老鼠屎搞坏一锅汤,能让他不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