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沈轩年吵了一架。
他未能阻止我入住舞雪生前的居所,很生气。
“这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沈轩年扳着我的肩膀说。
“我想知道真相,她是我的好姐妹。”我比他还笃定。
温婉的兔子,固执起来也是令人无奈的。
轩年打算派两个保镖,住在我对面的房子。对面的房主出国刚回来,轩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她答应了租给他。
沈轩年总是有办法的。他是那种很有能力的男人。
但是,我却越来越觉得落寞。他对我的好,仿佛也是他能力的外延。他能控制住一切,包括感情。
但,我总觉得,他的好仿佛有看不见的瑕疵。如同镜花水月,雾里看花,美丽到极致,却朦胧似有间隔。他的心,仿佛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我怎么也突不破,进不去。
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在不在他心里。
《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的感情,多么荡气回肠,哭泣争执,在懂得的人心里,那是不停确认爱情的手段。爱之入骨髓,才会生出万般的不放心。
处处做的完美,反而不真实。喜怒不惊,波澜不兴,像宝钗,她的爱太平静,平静地让人觉得是个阴谋。
此刻,他居然要派出保镖监视我,让我感觉他也是个阴谋。
“你不信任我?”我很愤怒,坚决拒绝被软禁。
“这不是软禁,晓韵,我担心你。”沈轩年额头有青筋毕现。
“总之,我不要保镖!”我开始蛮横。
“那好,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如果还没发现你所谓的真相,必须乖乖的结婚,听到没有?”沈轩年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好吧。”强权面前,我一贯软弱。何况,我已找不出理由推诿。这样好的男人,交往这么久,不结婚做什么?
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我养成了不关灯睡觉的习惯。我怕,黑暗中舞雪的气息离我那样近。
那天之后,沈轩年和清远,都开始关注我。灯上的音乐,就是清远帮忙卸的。我与清远,已经如多年好友般的亲厚,彼此不需太多的语言。
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就能明了。
我们绝口不提那天的事情,他亦小心谨慎,绝不在不适宜的时机出入我家,更不会碰上沈轩年。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偶遇。
于是,同样的场景总是上演。在一间新开的咖啡厅里,清远不期而至,肩膀上落满余辉。很罗曼蒂克的感觉。
那间新开的咖啡厅,老板从巴黎回来,带了满身的艺术气息。咖啡厅跟画廊一样。我喜欢梵高的向日葵,高仿的画仍然是美的触目惊心。
在长满苔藓的湿地太久,看见一缕阳光,都是要汲汲以求的。
咖啡厅的名字却很古典,叫绿绮。我莞尔。店主可是个融贯中西的人。
店主是个高鼻子,眼睛深邃的好看男人,疑似混血,他的英文名字Romeo,罗密欧,很鸡血。看样子不当情种也不行。
“中文名字叫司马相如吗?”我偶尔顽皮。
他哈哈大笑,微微后仰,剑眉星目,皮肤白皙,在阳光下闪烁着健康的色泽。
“唐小姐真是幽默。”他仍然上气不接下气。哪里像个35岁的男子。
我继续整蛊:“不是司马相如,哪里来的绿绮?”
他笑够了,频频点头:“作家是很渊博的,知道凤求凰的典故。”
天,我受不得如此恭维,对于学中文的,这可是常识。
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蔡邕的“焦尾”,都是后世津津乐道的名琴。他知道绿绮,已是不易。
他越发兴致勃勃,与我上下五千年,互相补充。与沈轩年在一起,从来都是被安排,我亦享受这种霸道的宠爱。与清远,则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跟他,则是志同道合。
对,志同道合。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
从司马相如扯到汉武大帝,从巴黎的卢浮宫扯到埃及的金字塔,威尼斯的水乡情结。
从下午一直坐到暮色四合,杯子里的咖啡已是续了好几次。
阮瑜抱歉:“耽误大作家创作时间了。”
我笑着摆摆手,把钱放在桌子上,转身离开。
他无数次要给我免单,我不肯。拿人家手短,我拎得清。
这日,没见到沈轩年,他又飞去了德国。公司出了点业务上的问题,他十二万分火急,神情是掩饰不住的焦虑。
头一次见他如此阵脚大乱。
临走前我们去西餐厅,他选的居然是我跟清远去过的。
我的心漏跳一拍。有种恐惧。旋即又安慰自己,又没做亏心事,跟清远不过是朋友,怕什么。
沈轩年在深思的时候,有种捉摸不定的东西。近日他越来越喜欢盯着我深思,我一抬头,就碰触到他的眼睛,仿佛要劈开我的骨头,看到骨髓细胞里面去。
那目光,令我不寒而栗。
“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为他担心。
“合作方单方毁约,这个单子对于我们,事关生死。”他简单的说。他一向不希望我操心。
在他眼里,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不通俗务。
“那你一定注意安全。。。”除了小女人的关怀,我实在不知道该为他做些什么。
与太成功的人交往就是这点不好,送过于贵重的礼物,没有那样的实力,只好献上廉价的关心。心里还敏感的紧,生怕被鄙视。
“我知道”。他难得笑了一下,过来揉我的头:“不许多想!”他命令道。
呵,我的鼻子一酸,低下头去。
“等着回来做我的新娘。”他永远如此,语气温和中透着不容置疑。
他那么忙,心里还是有我的。
不要苛求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一样。女人,聪明一点的好。
不聪明的女人,总爱打破沙锅问到底,你爱不爱我?有多爱?你为什么爱我?你会不会爱别人?
男人一天不表达,便心慌意乱,如临大敌。
我一直是个内敛多的女子,千年的儒家文化熏陶了我。
读杜甫的时候,他老人家将激昂悲愤的感情,慢慢压住,缓缓而出,故而有沉郁顿挫的诗风。
我做不到《倚天屠龙记》里的赵敏,拉住张无忌说,你就应该爱我,我帮你做选择。
在感情上,有十分,表现三分都嫌多。
到最后自己都被蒙蔽了,以为是不爱的。
苏蔓菁说,我这样的性格,就适合气场霸道的男子,让他带着我走。不然,迷路了怎么办?
那次PARTY之后,很少见她。她出国转悠了一圈。
最近出国成风,仿佛要去国外转悠一圈,天大的事都能解决。
如果可以脱离地球引力,我想有些朋友已经不在地球了。
苏蔓菁对于我的作用,仿佛仅仅是为了让我认识现实中的清远。
我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这两天我到原来的家中,一是为了休养生息,二则要查一些资料。脑子里堆积的灵感越来越多,它们渴望一吐为快。
这日,写字很顺畅,不知不觉,大半天过去了。自电脑中站起来,舒展筋骨,对着阳光看熠熠生辉的粉钻。或许过段日子,我可以拿去清洗。
苏蔓菁来过一次,对着钻戒大呼小叫,她夺过来看了很久,像嗜血的狼一般。她问:“你知道这个得多少钱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
“沈轩年对你还真是用心。”她说。
“你喜欢,送你好了。”
“别,我可没这福气”。她嘻嘻哈哈跑来敲我脑袋。
这就是苏蔓菁,外表冷艳,内心活泼。她是那种一看就不容易打开心防的女子。很多男人爱慕她,但,谁也休想拿走她的心。
她在我家十足的热闹,花喜鹊般的来来去去。
“桃花得气美人中。”阳台上的盆栽,清浅吐露芬芳,阳台的窗户被我用枫叶拼成心字形。看到植物,我就觉得高兴。
“什么?”苏蔓菁问。
这是名妓柳如是的名句,桃花得气美人中,是说桃花得了美人的气势,也变得神采奕奕起来。柳如是擅诗,才华满腹,但她却是一袭男装扮相。这是个有男儿胸襟的女子。
苏蔓菁难得安静地听我讲课。然后抚掌道:“拿我比名妓,损我呢是不?”
我连连摇头。
她欢快地哈哈大笑:“逗你呢,你别说,我从事的职业真有点像名妓。”她蓦然住嘴,再次拿起我的钻戒猛看。
她的职业是个秘密。
最初认识她时,她是广告公司助理。后来隐约听她在电话里提到,她去一家实力雄厚的企业,做总裁秘书。苏蔓菁是八面玲珑的王熙凤般的女子,眼角眉梢带着三分笑,七分冷。人又生得妩媚,纤腰楚楚。自然是老板最喜爱的那种贴身秘书。放在单位富有观赏性,带出去方便色诱。更重要的是,由她出入生意场,万事不须操心。
她统统应付得来。
我叫她来我的公寓,而不是舞雪的。那件事,我不想让外人介入。
苏蔓菁的兴趣已经转移,我端咖啡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坐在我电脑旁边,阅读小说的开头。
我喊了她两声,让她喝咖啡,她都无动于衷。
她什么时候看书如此入迷?她不是一看稍长的文章就头疼吗?做助理的时候,她最讨厌看文件,却喜欢交际应酬。
她天生是适合生意场上的女子。
我写的有那么好看吗?我窃喜。
我索性在她旁边的床上坐下。我的寓所卧室小巧,电脑安放在床旁边。也更适宜我偷懒。平日稿子写累了,向侧面一倒,直接滚上床去。
陷入柔软的床中,一切烦恼都无。
苏蔓菁终于注意到了我:“是发生在你身边的事吧?真是不可思议。”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严肃地思忖下说:“大抵算是吧,但也经过艺术加工。”
外行人看写作,总觉得高深莫测,非得由亲身经历累积下来,才能成鸿篇巨制。作家为了增加作品真实性,大都将计就计,故作深沉。其实都是纸老虎。
真正的交际花,回家动都没力气动,人又娇贵,哪里提得起笔?这也就是为何才女难得美貌。美貌女子光对付层出不穷的桃花运都已疲于奔命,遑论其他。更重要的是,美而慧的毕竟是少数,上天总是吝啬的。
“但上天对你不错,晓韵,给你了智慧,并没忘记给你美貌。”苏蔓菁话语里充满真诚和。。。羡慕。
她竟然羡慕我?
“哪里有那么夸张,我哪里有你美。”没等我谦虚完,苏蔓菁把镜子推到我眼前,是一面大的化妆镜,清晰的毛发毕现的。
“别,照妖镜,我老了,最怕清楚的镜子。”我开玩笑道。
她揽过我的头,跟她的头挤进一面镜子里。
“看,你比我更像戏子。你的眼睛既不大的突兀,也不小的畏缩,嘴唇小巧而饱满,脸部线条光滑流畅。而我,五官却清晰的妖娆,多了几分风尘气,你的妩媚中却透着清纯。晓韵,你别不自信,你才是金子。”她一口气说了许多。
我讶然,仿佛见到外星人。
“戏子?”我重复她的话。
“你上辈子不是唱戏的,就是青楼色艺双绝的姑娘。”她似笑非笑。
我反应过来,拿起枕头掷向她。原来她兜这么大圈子,就是报复我刚才的话啊。
她走后,我对着镜子好一通出神。
我美吗?我问镜子。
空气里响起熟悉的旋律,《牡丹亭》,凄婉哀怨,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谁把手机铃声又调回这个?我惊恐地看着手机。
那次事件后,我曾在手机里翻找,并无这首曲子。此刻,却又鬼似的蹦出来。
是清远,他急促地说:“你来一下,舞雪的房间,我发现一个东西。”
我迅速出门,顾不上想那个诡异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