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的时候,沈轩年突然叫住我:“晓韵”,我回头看他。
他在路灯下,微笑地张开手臂。我会意,躲进了他坚实的胸膛里。他的心跳很有力,像美妙的鼓乐,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早点休息,别太熬夜,晚上不要喝那么多茶。”
我点点头,带着他残留的温暖转身上楼。
为什么是我?无数次我拿眼睛问他这个问题,他回我以笃定的笑意。
遇上他之前,我是个潜伏在文字后的尖嘴利齿的小女子,竖起一身的刺,以为在爱情中百毒不侵。跟很多写字的女人一样,我不厌其烦地告诉女孩子,不要轻易上男人的当。那时,我自认我是理性的,我不相信一见钟情,爱情,总是有原因的。
沈轩年如同最柔软的水,随物赋形,顺着我的性格,一点一滴渗透,终于让我的心防缓缓打开。更重要的是,他让我明白了,有时爱,是不需要原因的。
他爱我,因为,他爱我,就这么简单。
我把花瓶的水倒出,把新鲜的花束插进去。没错,家里也有花束,百合,郁金香,或者蓝色妖姬。
沈轩年给人的爱,是渗透式的。实际上,这种爱如同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水,可以穿透最坚硬的钢板。
我打开电脑,打算接着写新开的小说。
“问号”又摇头摆尾地袭击了我。
“问号,晚上好。”我调侃道。
“叫我清远,别叫我问号。”他慷慨地给了我一个特权。
“我是个严谨的人,朋友们都说我不苟言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就有种特别的感觉。所以,我肯把真名告诉你。”
我身上的刺哗啦啦竖起来。多年来,我听过各种表白,外表柔弱安静的我,内在却早已壁垒森严。
“让我未婚夫看到的话,会误会的。”我斟词酌句地说。
“别怕”,他打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这是一种亲切感,就像,对妹妹。”
异性关系最好的切入点,就是哥哥对妹妹。
我刚要说点什么表明与他秋毫无涉的决心,他却接着说:“你放心,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男人,亦不缺女人。可能是我看了很多你的书,习惯了你安静的文字,所以觉得亲切,绝无非分之想。”
一个礼貌但却骄傲的男人。
我点点头。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有些话,我对朋友不能说,对女朋友。。。总之,你是心理咨询师,你帮帮我,我可以付费的。”
“OK”我之所以接受付费,是想跟他划清界限,我们之间是心理咨询师和客人的关系,光明磊落。
感情最忌讳暧昧不明,我深懂其中的分寸。
“你相信鬼吗?”
此刻,电脑旁的台灯光线不好,映衬着电脑的蓝屏十分明亮。他采用殷红的加粗字体,一个一个地排列在一起,像索命的绳索。
夏末的微风终究是有点凉意,吹开了窗帘。淡蓝色的窗帘在灯光和电脑屏幕的映照下,有着幽怨的惨败的光泽。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跟沈轩年一起看的恐怖片。
“我怀疑,我女朋友是鬼。”他后面的文字足足地吓到我了。平时我总爱看鬼和灵异,沈轩年总是很担心的说,女孩子不要看那么恐怖血腥的,会伤身体的。
作为生意人,他们是很忌讳这些东西,亦有些迷信,怕不吉利。
但是我坚持要看,我要哆嗦地拽上他,两人跟青涩的大学生一样窝在影院的包间里。我却很享受那一刻他强有力的臂膀。钻入他怀中,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觉得恐慌。
如今,在没有沈宇年的深夜,一个不明身份的男人亲口跟你说,我女朋友是鬼。胆子再大的人,也会起一层鸡皮的吧。
他讲的很快很混乱,甚至来不及用标点,这是只有经历过恐惧的人才会有的状态。在他的感召下,我全身的汗毛倒竖,有种亲临现场的刺激感。我几次企图打断他,让他关注下一个我的柔弱的女性身份,以及我脆弱的心脏受力。
但什么也阻挡不了他倾诉的决心。
我试图切断电源,伪造停电现场。可是,我是一个以写字为生的人,即使在认识沈轩年之后,我依然没有放弃创作热情。所以,对好的素材有天然的敏感度。那种索取感让我不由自主地紧跟他的思路,心跳跟指针声一起,陷入诡异的,浓密的黑夜中去。
最近我正打算写一部悬疑小说,在他滔滔不绝的陈述中,我想到一个精妙绝伦的开头。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名字,就叫《罂粟之唇》。这个名字让我有血脉泵张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作者尤其宝贵。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清远下线后,我开始整理思路,他的零碎的描述加上我充沛的想象,我手指不停翻飞,思路无比亢奋。
清远站在18层楼下俯视这个繁华都市的夜色,整个城市流光溢彩,像被引燃的烟花,带着不顾一切的璀璨,将华丽绽放到极致。
他的身边站着新女友蔻丹,红色蕾丝睡衣,镂空的暗纹,干扰着对白皙肌肤的直视,却给人以更大的视觉冲击。这个女人,生得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眼角眉梢透出薄薄的风情。
此刻,她并没有张扬过多的风情,她手里的烟在夜幕中滑落一个优雅的弧度,滚入浓重的黑暗中。而后,她陪清远一起凝视,表情肃穆,像举行一个追悼仪式。
“这个城市每天都会有人死。”蔻丹突然说。
清远一震,但并未转身。
蔻丹鱼一样地游走,轻车熟路地调出一杯鸡尾酒,而后走到清远身边,慢慢啜饮。
清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那杯酒的名字。血腥玛丽。
蔻丹的唇有天然的红润,她很少涂抹口红。现在,那些红色的液体被嫣红的唇吸收,清远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涨疼。他漠然把目光转移到窗外。
三个月前,清远在酒吧认识了蔻丹。蔻丹无论脸蛋或者身材,都是女人中的极品。对她有兴趣的多金男很多。清远尽量低调,但,蔻丹还是挽住他的胳膊,对那些虎视眈眈的“狼”们莞尔一笑,说:“我男朋友来接我回家”。
每一次约会,都在清远的单身公寓。除了名字,手机号,清远不了解这个女人更多的信息。
信息社会,感情统统被抽象成一串号码。网络,手机,MSN。寂寞的时候,温热的身躯,让他们有重回阳间的感觉。
阳间。
蔻丹说:“地狱真的是十八层吗?”
清远每次跟蔻丹缠绵,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首先,她的美,就像深海有着致命歌喉的美人鱼。每一个爱上她的人,都有被大海吞噬的危险。
万劫不复。他想到这个词。
蔻丹的美里面,有着太多的阴气。妖娆的阴气。
蔻丹说:“这个城市,就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又像古时豪门宅邸里那口隐藏无数秘密的深井,让人憋得发疯。”
清远再也无法在窗口默立,在他转身的瞬息,听到蔻丹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从来没听过蔻丹发出如此凄厉的声音。
他仓促回头,一抹白色的身影急速坠落,啪一声,地面的青石板被撕裂,无数血红的花四散逃逸。
又有人死了。
半夜,清远醒来,蔻丹却不在身边。他觉得渴,要去客厅倒水。却不知不觉地来到卫生间。卫生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老鼠?首先排除这种可能。锦江花园也算是中产住宅区,楼里住的大都是小白领。除了宠物,不可能培养老鼠之类的细菌。
此刻,卫生间的灯光一明一暗,仿佛恐怖片上演的场景。清远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他的手刚触摸到门,被烫了一样迅速抽回。
悉索声突然变成女人的哭声,抽泣,似乎是隐忍的情绪。
“蔻丹,你搞什么鬼?”清远喊了一声,为自己壮胆。
门哗啦一下开了,清远的心嗖一下跳了出来。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闯入了他的视线。
墙上的钟敲到12点。
别忘了,午夜,是最忌讳照镜子的。
清远想逃,腿却仿佛生了钉,一动也动不了。镜子蓦然破裂成碎片,狠狠地插进一个女孩的半边脸上,她就在镜子里,不,就在眼前,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哀怨,凄婉,极度的恨意。
她不是蔻丹。
清远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有节奏的摆动,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互相敲击的声音,按照某种奇怪的鼓点。
不知道是哪里的窗户突然破碎,清远扭头,再一次看到女孩跳楼的样子,她经过窗前,对清远笑了一下。
那种笑比充满恨意的眼球都令人觉得恐惧。
冷风不顾一切地灌了进来,啪!清远清晰地听见那种声音,他在冷风中每一根汗毛孔都张开了,他仿佛亲临跳楼现场,亲眼看见她四分五裂的惨状。有血液飞入他的脸上,像怒放的罂粟。
突然,他的脖子被一点点收紧,女孩冰冷入骨的手伸了过来,她呵呵地笑着。“清远,我美吗?如果我是这个样子,你还会爱我吗?”
他看着那双蔓延到他领口的手,那是一副枯骨!上面还在滴血,滴血。清远紧紧的闭上眼,却突然听到一个柔美的声音:“清远,你怎么了,是我啊!”
蔻丹?是蔻丹的声音。
清远张开眼,她已经来到了面前。
不!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
她不是蔻丹,她是。。。。。。
闪电蔓延过来,照亮了她半边脸,布满玻璃碴子的,血肉模糊的脸。她美丽的长发飞舞在空中,另外半边脸完好如白瓷。
触目惊心的对比,让清远几乎心脏骤停,此刻,一道闪电吐着火蛇蜿蜒过来。
该来的,终归要来的。
“谁?”清远崩溃地大喊。
四周一遍遍回放,如同缺乏电力的复读机机械嘶哑的声音,下一个就是。。。,下一个。。。
忽然,哗啦一声,吓得我几乎心脏跳停。一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黑猫,一下子打翻了键盘前的咖啡杯,满满一杯咖啡扑向键盘。我尖叫着后退,却发现电脑一片死寂。
谁?我听见自己走钢丝般颤巍巍的声音。我像个年迈的老人一样,哆哆嗦嗦地走向窗前。几时开的窗?我从不在夜间开窗。
况且又是哪里来的猫?黑猫!
我猛然捂住嘴,天,这是20层楼的卧室,怎么会有黑猫?
我哆哆嗦嗦掀开窗帘,似有某种预感。黑夜一言不发。我在坦胸露怀的窗帘背后,冷汗如瀑般流了下来。
那是一张布满玻璃碴子的左脸,在冲我笑,支离破碎的笑容,比刀尖更令人恐惧。对心的凌迟!而后,她咯咯地笑着,声音像未经人事的少女,蓦然,声音沧桑起来,再看,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她裂开没牙的嘴,咯咯笑着:“如果我是这样,你还会爱我吗?”
我惊叫着从梦中惊醒。却被迎面扑来的光线惊秫了双眼。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