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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马伶传(2)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片岕。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炊涤。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釒历}”之句,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沉香泛,真如木兰霑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东坡云:“分无玉碗捧蛾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世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怀袖,皆带焦腥。沉香有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革沉香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然爇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为上;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夹栈黄熟。近南粤东筦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缕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斑,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登毛}重叠,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设参差台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笼”、“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熳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恒靡微于曲房斗室;至秾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迴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澹秀如画。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语余曰:“吾书谢庄《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鼾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

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酒后出数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

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筍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虫昌}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食。菌脯如鸡堫。腐汤如牛乳。姬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瓤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汁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

[张山来曰:予雉皋别业与辟疆相邻,辟疆常为予言宛君事甚悉,复以《忆语》见示。予深羡辟疆奇福如许。癸亥秋,又以家公亮传来,谆属入选。快读一过,乃知慧业文人固应有此。因自嗟命薄,不能一缔如此奇缘,能无浩叹?] 卖酒者传 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万安县有卖酒者,以善酿致富。平生不欺人。或遣童婢沽,必问:“汝能饮酒否?”量酌之,曰:“毋盗瓶中酒,受主翁笞也。”或倾跌破瓶缶,辄家取瓶,更注酒,使持以归。由是远近称长者。

里有事醵饮者,必会其肆。里中有数聚饮,平事不得决者,相对咨嗟,多墨色。卖酒者问曰:“诸君何为数聚饮,平事不得决,相咨嗟也?”聚饮者曰:“吾侪保甲贷乙金,甲逾期不肯偿,将讼,讼则破家,事连吾侪,数姓人不得休矣!”卖酒者曰:“几何数?”曰:“子母四百金。”卖酒者曰:“何忧为?”立出四百金偿之,不责券。乙得金欣然,以为甲终不负己也。四年,甲乃仅偿卖酒者四百金。

客有橐重资于途,甚雪,不能行。闻卖酒者长者,趋寄宿。雪连日,卖酒者日呼客同博,以赢钱买酒肉相饮噉。客多负,私怏怏曰:“卖酒者乃不长者耶?然吾已负,且大饮噉,酬吾金也。”雪霁,客偿博所负行。卖酒者笑曰:“主人乃取客钱买酒肉耶?天寒甚,不名博,客将不肯大饮噉。”尽取所偿负还之。

术者谈五行,立决人死,疏先后宜死者六人矣。卖酒者将及期,置酒,召所买田舍主毕至,曰:“吾往买若田宅,若中心愿之乎?价毋亏乎?”欲赎者视券,价不足者,追偿以金。又召诸子贷者曰:“汝贷金若干,子母若干矣。”能偿者损其息,贫者立券还之,曰:“毋使我子孙患苦汝也!”及期,卖酒者大会戚友,沐棺更衣待死。卖酒者颜色阳阳如平时,戚友相候视,至夜分,乃散去。其后第八人以下各如期死,卖酒者活更七年。

魏子曰:吾闻卖酒者好博,无事则与其三子终日博,喧争无家人礼。或问之,曰:“儿辈嬉,否则博他人家,败吾产矣。”嗟乎!卖酒者匪唯长者,抑亦智士哉!卖酒者姓郭名节,他善事颇众。予闻之欧阳介庵云。

[张山来曰:自古异人,多隐于屠沽中。卖酒者时值太平,故以长者名耳。叔子谓“匪唯长者,抑亦智士”,诚具眼也!] 一瓢子传 华容严首升平子濑园文集

一瓢道人,不知其姓名。性嗜酒,善画龙,敝衣蓬跣,担筇竹杖,挂一瓢,游鄂渚间,行歌漫骂,学百鸟语,弄群儿聚诟以为乐。顾其神明映彻,怪准奇颜,髯疏疏起,吐语作洪钟声。有时衣新绛衣,从人假驺马,拥大盖,往来市中,观者如堵。

隆庆丁卯,居澧阳,年可七十。澧人异之,或具酒,蓄墨汁,乞一瓢子画,不能得。一日饮龚孝廉园中,颓然以醉,直视沉吟久之。座中顾曰:“此一瓢子画势也。”一瓢子骨相既奇,如蛟人龙子,更卸衣衫,裸而起舞,顾谓座客:“为我高歌《入塞》《出塞》之曲。”又令小儿跳呼,四面交攻。已,信手涂泼,烟雾迷空,座中凛凛生寒气,飞潜见伏,随势而成。署其尾曰“牛舜耕”。问其故,笑而不答。有饮一瓢子酒,年余不能得其画者;久之,画一人科头赤脚,踞地而遗,节骨隐起,作努力状,以赠之。其善谑如此!信口辄成诗,间有异语,多奇中。澧人渐敬之,竞馈问,皆受而弃之。

华阳庄靖王请改馆,一瓢子不可。所居无定处。一日宿文昌祠中,礼文昌像,作梵咒;像落压其脑,乃遗书庄靖,请“速营黄肠,吾将老焉。”王如言为治木。木具,一瓢子坐其中,不覆,令人舁而过市,拱手大呼,与人言别。周遍街巷,迁郊外普贤庵,命众曰:“可覆我?”众不敢覆,视之,已去矣。遂覆而埋之,举之甚轻,如空棺然。澧人为题石于澧水桥头,署“画龙道人一瓢子之墓”,盖隆庆辛未七月也。

或曰:一瓢子,少读书不得志,弃去走海上,从军征倭寇有功,至裨将。后失律,匿于群盗,出没吴楚间。乃以资市妓十余人,卖酒淮扬,所得市门资悉以自奉。诸妓更代侍之。日拥歌舞,具饮食以自豪。凡十余年,始亡去。乞食湖湘间,终于澧。

附:游一瓢传

陈周二游

启、祯之时,楚湖之南澧州,有游食道人,衣结履穿,臭秽不可迩,求乞市中,每日得酒一瓢。风雨中辄醉卧道上,其言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或验或不必验,无甚异于人,人亦不之异。以其游食,谓之“游道人”;以其喜酒一瓢,又谓之“游一瓢”也。尝醉中大言曰:“我善画龙。”人或以纸试之,磨墨满瓢,狂噀著纸,又以破袖渍尘浓涂,张纸空中,俟墨干时,烟云吞吐,鳞甲生动,有飞腾破壁之势,得者至今宝之。

偶华阳王过市,前驱呵斥不起。王曰:“得全于酒者得全于天也。天全之人,自非凡品。”舆致宫中,供养致敬。一日,忽举手谢王曰:“吾禄食已尽,后事累王矣!”奄然长逝。王以两石缸函其尸,葬之。半载后,有自都门来者,见游在都,附书于王,果一瓢手迹。王异之,发其缸,空如也,因叹神仙之游戏人间,而人不之识也。

独拙和尚,澧州人,目击其异,并识其诗四绝。一曰:“磨快锄头挖苦参,不知山下白云深。多年寂寞无烟火,细嚼梅花当点心。”二曰:“游食多年不害羞,也来城市看妆楼。东风不管人贫贱,一样飞花到白头。”三曰:“破寺无僧好挂瓢,闲时歌舞醉吹箫。黄昏月落秋江里,没个人来问寂寥。”四曰:“门外何人唤老游?老游无事听溪流。而今世事多荆棘,黄叶飞来怕打头。”

[张山来曰:予于《文瀔》中见严作,选后而濑江陈子二游,复以是作见寄。所纪事大同小异,因并录之,以彰瑜、亮云。] 宋连璧传 乐安李焕章象先爽韵居集

宋连璧者,字玉梧,吾乘北郭人也。巨族,诸家率淳谨,璧独以侠行惊里中。性至孝,父鸿胪丞,晚得异疾,日脐出绿汁数合,医不治。有道士衣破絮,至其家,谓璧曰:“是非脔乳熊,莫能疗也。顾山左何从得?君其听之而已。”璧叱曰:“是岂天上物耶?”乃徒步入秦中,深山遇虎,几咥璧;会猎人大至,虎逸去。璧日伺幽箐伏莽,灌木丛祠,踪迹熊穴。窥熊出,潜刃其乳二,怀之出。熊至,璧仓皇惊堕崖谷下,伤两趾,病不能步,而持乳熊如故也。夜宿废庙中,疑户外有拖屐声至,璧曰:“援远人命!援远人命!”屐声入,取袖中草捏之,即爇。璧察之,乃曩所遇道人也。璧大骇:“师何至是?”道士曰:“待尔久矣!”乃以药傅璧足,辄能立。道士授一书,皆符咒,曰:“尔善用,后四十年,与尔会鸠兹之市。”璧遂至家,父吞乳熊肉,瘥。

后数年,父以他病殁。璧愈厌弃世俗,欲为五岳游。乃稍稍理前道人所遗书,能隐形,驱风雷雨,又剪纸为人马甲盾器械。客侍御游公幕府。崔、魏忌侍御,祸家又以侍御匿妖妄报。缇骑至,缚侍御与璧。槛车至河西务,璧曰:“烦诸公致词中贵,我野人不习豪家,欲他往。”诸缇骑急视之,槛屋寂无人矣。璧与侍御亡之淮上,璧曰:“君可归楚中。”取一符付侍御:“急则焚之。”是时璧变姓名为张思任,于是朝廷捕亡者张思任,而璧之家人不知也。

璧乃潜某宗伯家,遇之厚。时权要与宗伯隙,璧曰:“****也!”乃走长安上书劾权要险狠倾善类,为逆阉复仇,宜下司寇请室。上大怒,执之,就斩西市。桎梏忽脱地,寂无人矣。是时,璧又变姓名为李抱真,于是朝廷捕亡者李抱真,而璧之家人不知也。

璧辄忆前道人约,至鸠兹市,僦居候道人,且三载。一日,人大呼墙外曰:“此中匿亡者三人,曰宋连璧、张思任、李抱真,可速出!”璧大骇无措,其人已排闼入,则昔所与别道人也。责之曰:“以尔夙有道契,故授之书,尔奈何与党锢事,为天下逋逃客耶?吾以此迟三年始至。”璧顿首谢,愿自此与师永绝世缘,不复恋妻孥矣。道人曰:“不可!尔还里,当再与家人见。”

璧遂携药囊抵家。其妻已丧久,儿梦瑞,璧去方周岁,见不复认。则棲一庙中,曰:“我张思任,后改李抱真,与兹村有缘,故来。”璧同母弟珠,当捕张、李时,亦疑其为兄,终未敢以告人也。至是心动,趣之,急启扉,兄弟各相识,因抚其子,具告所以,留数日去。

[张山来曰:宋连璧虽不当误道人所期,然排解党锢处,亦足见其豪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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