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害死猫
检查结束了,领导连同研发部的“群众演员”都飞回北京了。只有我没回去,而是去了JS省的省会N市。
省里头今年新的科研项目以招投标的形式对外发布的,方式是换了,内容没变,我们积极张罗的5XX也如愿名列其中。只是这形式变得有点奇怪:政府确定出个金额,“对外招标”,意思就是政府就出这么多钱,你们哪家企业保证拿了这钱能把这研发任务完成。
其实,但凡申请政府项目的,家家企业都说自己一定能完成。如今政府定出的上限,自然家家企业把自己希望拿到的金额往下压,因为大多数申报的企业跟H公司都差不多,不论政府给不给资金支持,本身都要做新机型研发,所以能跟政府拿一分是一分,真是不论多少的。
对我来说,这个做法,无异于买糖的时候卖糖人抓一把放称上又抓回去一点,因为去年成绩卓越,所以今年年初公司对政府申报这部分工作下达了任务指标,每少拿一分钱,对我来说,就意味着离完成“任务”的要远一分,我心里头这叫一个不乐意啊。
可规矩不是我说了算,只能是政府定出了章程,我们照着办。我们去年年底就开始张罗的5XX机型,也是在这招标范围内,所以我一收到消息就立马来买标书,照规定回去组织投标。
买了标书,也不敢随便在各科室乱走门子,毕竟省级部门跟区级衙门不一样,这儿的人更加高傲、谨慎,不会随便跟我这个小文员套近乎。
哪知道一出来,就看到一个身着西服、戴着眼镜、夹着公文包的男子在跟门卫拉拉扯扯,显然门卫不让他进去。我向来好奇,不由放慢脚步慢慢走,实际是为了看热闹。
我总觉得这人挺奇怪的,衣服看上去质地不错,只是不合时宜。虽然JS省算是南方,可此时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穿着衬衣、西服总觉得太过单薄。而且戴着眼镜、夹着公文包,明显是个斯文人,却跟保安推推搡搡的,斯文扫地的摸样,我忍不住会想:搞什么啊,随便撒个谎,不就混进去了吗?进不去打电话好了,在这儿拉拉扯扯多丢脸面啊?
正想着,保安粗手粗脚把这个男子的眼镜打掉了,我正想找个由头过去,一看这情景,忙急走几步到近前问:“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地方,在门口拉拉扯扯,像什么话?要是有个记者什么的拍下来,出了事,谁负责?”
我这话可把那保安唬住了,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估计以为我是这单位里头的公务员,忙捡起了眼镜,在身上擦了又擦才递给那男子,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无论如何不能进去。只要你不进去,我给您赔不是。”
我听这话,心里也开始疑问:莫非这男子是上访的?可我又自我否定了,哪有人到这个科技部门上访的?也没见过上访的人这么斯文的。
我正想着,那保安却把事情推到我头上来了,对我说:“这位姑娘,你带这位先生离开这儿吧。”
我愣住了,这事情就落我头上了。
一个公司总裁的遭遇
我苦笑着带这男子离开了。四处张望,刚好看到不远处有个鸭血粉丝汤店,忙建议说进去坐一坐,吃点儿东西。
那男子跟着我进去了,我见他如此言听计从,心里忽然想到:天啊,他不会也以为我是政府的人吧?
进了店子坐下,四处看看,此时才11点,人不多。我点了两碗鸭血粉丝汤,开门见山就说:“这位先生,我不是政府的人,只是看到你们拉拉扯扯不像话,才管了个闲事。”
那男子推了推眼镜,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跟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政府的人”,见我惊讶,又说,“政府的人不会有怜悯之心的。我看得出来,你是看到保安打翻了我的眼镜才管了这闲事的。”
我笑了笑,忙说:“我只是好奇,您看着挺斯文的,为什么要跟保安纠缠。要进去,登记就行啊。”
那男子说:“我上了黑名单,根本进不去。”
此时汤端了上了,我忙招呼他吃点。他喝了口汤,似乎是因为热汤的缘故,打了个冷战。我关切的问:“您穿的不多,是不是着凉了?”
那男子的眼镜敷上了一层雾气,他摘下来放在一边,叹了口气说:“我是一家软件公司的董事长,原来公司在北京的,这儿有位市委书记亲自找到我,游说我把公司搬到这儿,科技部门、经信委、发改委各个给我项目支持,我就把公司搬过来了。”
我心想:这些项目跟我现在申报的项目从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公司本来就要做的,这也没什么啊?
我想了想,这话没说出口。这位董事长也不吃东西,只是拿筷子挑着粉丝,接着说:“我当时也是信心十足,既然有政府支持,就多个项目同时上马,没钱,找银行借;人不够,招人。人家政府嘴里一口一个服务,又是减免税费,又是介绍银行、作担保,我招聘,他们也介绍不少人进来。”
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应该陪个笑、搭句腔,于是就说了:“那不是挺好的吗。”
“哎!”斯文董事长叹了口气,侧脸看着我,指着自己说,“你看看我,我就是个搞技术的,管理不行的。公司本就三五十个人,我搬来这儿,倒有一半的老员工没有跟来,公司要扩张,人手都是新招的,看上去规模扩展的挺快,其实就像小孩子没学会走路就直接跑的,那管理是非常糟糕的,当时以为一切有政府撑着……”
他没说下去,我也猜到这其中的风险了。只听他看着粉丝汤发了一会儿呆接着说:“我搞的项目里头,有两个其实市场调研很不足,一味求快求大,本以为有政府支持,万事有保险。谁知道,市委书记去年调走了,新领导上任,政策说变就变了。去年年底项目结题检查没通过,之前支持的资金还要被要回去……”
他没说完,可我知道,问题不在于一、两个项目政府支持资金的收回,因为跟政府申报项目,政府支持资金只是项目总投资的很少一部分,以H公司这样大型机械制造企业来说,撑死了,政府支持资金也就是总投资的20%。这个上限对于软件企业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软件企业人员投资是重头,而人员费太不可控,政府很难监管,一般不愿意投入,所以,软件企业一个项目能拿到总投资的10%的政府支持资金,那就非常高了。
我边吃边听边想着:一定是这位董事长太相信政府的支持,依托政府支持,除了直接获得政府支持资金以外,还以政府为担保大量跟银行借贷。一旦政府政策有变,政府就很有可能不再担负银行贷款中的担保,亦或者市场出现问题,银行贷款利息归还不及时,导致银行中止贷款,总之一句话,企业现金流出问题了。
虽是这样想,可我又能说什么,只能是劝他趁热吃些东西而已。吃完了,我抢着付了帐,这位董事长看上去非常不好意思,我忙说:“我早上从Y市过来的,没吃早饭,要拉着您这么早陪我吃个午饭,还吃得这么简陋,您别见怪才是。”
董事长先生叹了口气说:“哎!我不过是个落魄人而已,我……”
他没说下去,我忙劝:“孟子也说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凡是要成大事的,哪有不遇到挫折的,过去了就会好起来的。”若说到这儿,只怕也就好了,只是我生来好奇心重,忍不住还是问出口了:“您这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董事长先生戴上眼镜说:“这些日子,我挨个部门找人,希望他们再帮我一把,可到如今他们嫌烦连门都不让我进。也不知道为什么,吃了这碗热汤,跟你说了许多,我倒忽然想明白了,成也萧何败萧何,我若再执着下去,也只是死路一条。”
我听了半天,也没明白他以后究竟打算怎么办。可明白不明白都不要紧,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人,擦身而过以后也就各奔东西了。
只是我去火车站路上在路过政府门口,不由的看着那高大的门楣想:政府从来都是做锦上添花的事多,做雪里送炭的事情少。